《长风辞》玖怀

5、恶火

　　院内，殿中。

　　覃昀琰抹了抹眼睛，听着院外杀伐。

　　“生路来了，”老皇帝道，“不过听起来，不是你我的生路。”

　　“这乱……一定能平，”覃昀琰却喃喃，转头向寝殿大门的方向望去，“父皇，他会来的。”

　　“来了又能如何？！”老皇帝蓦地激动，呛咳两声后反问覃昀琰，“凭那个什么凌引？一个刚满二十的毛头小子？一个素来不怎么听人指派的静水司副使，一个一家子都和阿伊苏扯不清关系的人？”

　　老皇帝讪笑起来，笑声连同自房屋缝隙而来的浓烟一起撕扯他的心肺。

　　“昀琰，若人心真如你所想一般非黑即白，那这世间，就不需要静水司了。”老皇帝幽幽道：“你当凌引是挚友，凌引可未必认你为主上。你以烟火传信于他，倒不如朕这一把明火放得痛快，就算吸引不了远方望火楼来援，最起码，还能在鱼死网破前，得一个不辱皇家颜面的说法。”

　　***

　　“什么路？”

　　“生路。”

　　“谁的生路？”

　　“覃昀瑛的生路？”

　　“不是你父兄的生路？”

　　“不是。”

　　院外，跪地的覃昀瑛面色狠绝，她抬眼，看着高闻远郑重其事道：“生杀予夺，本就是天家权威。所以活路绝路，全该由您做主。”

　　高闻远这次终于笑起来，老皇帝放火求援，别院里焦炭焦尸成片，天家颜面早在火海里面目全非。覃昀瑛这话里，“天家”、“权威”、“他做主”，如今谁是天家？她意思再明白不过。

　　伶牙俐齿有的时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高闻远又想。

　　“去告诉你的父兄，与其随别院亡于焦土，不如束手就擒，这样总还能留个体面。”他弯下腰，摊开粗粝的两掌去触碰覃昀瑛依旧交叠高抬着的柔荑，随即把人托起。

　　“起来吧。”高闻远居高临下，直视覃昀瑛宽袍大袖遮挡下的那对灵动眼眸，那眼眸里盈盈的光，在火色映衬出的幢幢夜影里突兀地亮着。

　　亮光陡转！

　　不过刹那，覃昀瑛的目光向下落去又迅疾抬起，一落一抬间，有金属的冷光随之而至。

　　***

　　“为帝君，当杀则杀伐果决，出手则不可犹疑，若以后……”

　　寝殿里，疏忽间老皇帝心头一紧，他声音凝滞，顿了顿，“若以后……你为帝君，当如此，才可震慑宵小，保帝王威仪。”

　　覃昀琰怔了怔。

　　“父皇身体康健，来日可期，大褚往后，永远是嘉祐之年！”

　　卧榻之上病重的人看见覃昀琰眼里瞬时不自控地蓄了泪。

　　“傻孩子，净说傻话怎么当皇帝……”老皇帝嘴里骂着傻，语气里却带着经年机关算尽里少的清明敞快，他此刻心绪平静，前所未有，甚至也不再咳嗽，呼吸也匀称起来。

　　不过这或许并不是什么好事。老皇帝明白。他感受着身体的变化，终于承认了一个他也不怎么愿意的事实。

　　大限将至。

　　无论今夜有没有高闻远，大褚的嘉祐年，都就要过去了。

　　“凌引来了吗？”老皇帝转言道。

　　“他……”

　　覃昀琰想说“他会来”，却担心眼前人再被激起心火。他默然良久，最后肃然道：“父皇，院门之隔，生死之间，这形势儿臣并非不明。可今夜，就算叛军攻破了那道院门，只要儿臣还在，那大褚就还不算是无人可与高闻远抗衡。”

　　覃昀琰坚定，老皇帝却叹息。

　　“心绪清明，才能心志坚定。澄明纯良，这是为人的好品性，可昀琰，你要做的……是大褚的帝王啊……”老皇帝道，“为帝王，当杀则杀伐果决，出手则不可犹疑。整朝纲需“严”，服万民依“理”，平天下要“狠”，这帝王之治，整朝纲、服万民、平天下，唯独不需要靠“情”。”

　　“可是父皇，”覃昀琰想了想，说道：“若是无情，人，与那山间一块巨石，林中一片草木，又有何分别？”

　　“今夜，以一己之力力抗叛军，九死不悔的，是猎林诸校卫，而非那……山石草木。”

　　老皇帝愣了愣。

　　“朕如此说，并非要你摒弃心性，朝堂之上，君臣穆穆棣棣是情；宴饮策勋，众人和乐谈闲是情；六宫之中，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也是情，”他叹道：“可多情，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唯有无情，才能看得到真正的局势。要记住，若为帝王，可以有情，但不可，动真情。”

　　老皇帝开口，声嗓音调狠厉果决，全然不似寻常为人父者的谆谆之语，殷殷之托。

　　覃昀琰听着老皇帝的话，抬起头，看起来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在老皇帝言罢柔软下来的目光里，抿紧了唇。

　　“昀琰……”。

　　老皇帝看着丝绫交织的帐顶，没有回眼，但覃昀琰心头却倏地一动，他感觉得到此时他二人一跪一卧间，君臣、父子，难得的只剩下后者了。

　　“孩子…，”榻上大病的父亲缓缓道，“往后的路，得要你自己去走了。”

　　***

　　殿外。

　　覃昀瑛抬手，只七寸的匕首泛着凛冽冷光冲出主人的宽袍大袖，顷刻间已到高闻远颈前。

　　再近些许，便是致命一刺。

　　锋刃僵在些许的距离之外。

　　匕首刺出瞬间，高闻远本能退后，抬手钳制住握紧匕首全力前刺的覃昀瑛。

　　“看来殿下不只有气度威仪，更是机心深似海啊。”

　　几乎同时，高闻远身后的手下拔刀出鞘却被他厉声喝止。覃昀瑛出手的速度对她自己来讲并不算慢，但高闻远的防御速度却比任何时候都慢了些。

　　他大意了。因为眼前人的模样，因为眼前人做了他哪怕是高下已分也不敢去想的事，她刚刚对他，郑重其事，俯首称臣。

　　高大魁梧的武将险些因为一把匕首功败垂成，解释起来，对方的机心成了掩盖自己大意的上好借口。高闻远嘴上说着，却还是恼羞成怒，怒火一路烧起到指上，成了骨节咯咯作响的声音。

　　他用力扭转覃昀瑛被自己钳住的手腕。

　　丁零一声，匕首掉落青砖地。

　　高闻远手上力量未减，扯过覃昀瑛，一个反手把人背对自己箍在身前。

　　方才跪伏着的懂事的小公主把匕首刺向了高闻远颈前。

　　刚刚扶起覃昀瑛的粗粝大手此刻已掐上了覃昀瑛脖颈。

　　“殿下用匕首杀不了我，可我杀你，却用不着匕首。”

　　高闻远左手手臂精壮有力，说话间任凭覃昀瑛挣扎仍纹丝不动，还反在指尖加了一分力道。他垂下眼，对覃昀瑛道：“小丫头，这些年宫里讲授教给你的，该不会是恩将仇报吧？”

　　“恩…将仇报？”覃昀瑛双手掐进高闻远甲衣的缝隙，“恩将…恩将仇报的该…是…侯爷你吧？”

　　“我恩将仇报？”高闻远哼笑一声，“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几十年的鞠躬尽瘁，却换得一盏茶的帝王‘深恩’。天家对我，当真有‘恩’啊！”

　　“一盏茶？哪一盏？”覃昀瑛手上力气没松，和高闻远僵持着。

　　“毒茶！”

　　“什么…毒…茶？”覃昀瑛明知故问。

　　“是生死帝王恩的好茶，是服下后无可生还的剧毒！”高闻远激愤。

　　“哦？”覃昀瑛面向效忠高闻远的精锐近卫，脸上写满不明所以，她疑惑道，“可你现在还活着啊？”

　　“我说的不是我！高闻广，朝堂柱石，国之肱股！我的兄长！”

　　高闻远手上的力度更大，覃昀瑛快要透不过气，她竭力掰开高闻远的手指急促喘息，心里却竟还有余力在想，要激怒这样一个人，真的很容易。

　　“废太子被疑勾连阿伊苏族，皇帝贬他去金沙镇理所应当，可我兄长呢？”高闻远质问：“太子与阿伊苏暗通款曲，被贬；太傅高闻广教授太子礼经六艺，被赐死？”

　　高闻远松开覃昀瑛，向后一推迫使她面向自己身前的一众叛军。

　　“皇族、生民，本用一法；太子怀罪，太傅代赎。”他振臂，面向前方手下高喊，“如此陟罚臧否，天理何在？”

　　——天理何在？

　　——天理何在！

　　——天理何在！

　　太子覃昀璋因勾连阿伊苏被废，废了也不过贬去了金沙镇。衣食俸禄、权名地位大不如前，但至少还是王爷。这一年阿伊苏大王子乌伯力分权，率兵犯境更加频仍，老皇帝理政一向杀伐决断，乌伯力分权之下再遇阿伊苏事更是没情面讲。几个月前太子勾连阿伊苏，此事一出朝野震动。满朝惴惴之下，此事结果却比文臣武将们所恐慌的，还要触目惊心。

　　太子被废离京后，六部、军中，近百人命丧帝王之怒。

　　——天理何在！

　　最后一个丧命的，是高闻广，他两朝老臣，在太子出事后奉旨入宫，再也没出来。

　　高闻远为高闻广找天理，找到了帝王门前。京郊别院帝王所在，“天理何在”的质问声如浪如潮，直向院内扑去。

　　“天理？”

　　山呼海啸间，覃昀瑛嗤笑声声。

　　***

　　“天理？”院内，帝王高卧塌上，恹恹地，“昀琰你听，他们在问朕要天理。天理在哪儿啊？”

　　“天理公道，本在人心，”覃昀琰道：“为君者，不应负臣，不该虐民，不可欺天。”

　　老皇帝笑，“你在说朕？你觉得今夜之局，是朕自讨苦吃？”

　　覃昀琰不答，只是说：“父皇，困局逃无可逃，他们要的，儿臣来偿。”

　　“你听听外面，”老皇帝唇角勾了勾，泛着苦意，“他们要得补偿可不简单。”

　　“命而已，儿臣知道，”覃昀琰重复，“偿命而已。”

　　老皇帝又是一怔，在覃昀琰话间感觉到血性，“让你读书执笔这些年，可惜了，”他道：“早些年，该多陪你学学骑射的啊……”

　　覃昀琰看老皇帝要起身，哼哧哼哧喘粗气，连忙上前扶住。老皇帝伸手向覃昀琰够了够，把话说了完，他问：“你不惜命，是要殉高闻广？还是殉朕？”

　　覃昀琰抬眸拱手，“殉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