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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恶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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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祐五十三年的凛冬来临时带着皑皑白雪,大雪初停的时候,我看到了京郊猎林别院的上空从未有过的刺目光亮。
十六年里,我从未见过那样亮的天幕。即便与大褚每年最繁盛的上元灯会相比,那一晚的夜空也毫不逊色。
我站在院中抬眼望那四方的天,耳边是自庭院四壁外而来的,逐渐逼近的金戈声响。
天边,簇簇烟花如市如昼,求援之信无力地空绽,一次又一次,没有回应。
烈焰拔地而起,越升越高,火光欺天,几欲烧穿黑夜。雕梁画栋被火舌舔舐出焦糊味儿,随刺骨寒风,呼啸而来。
我是覃昀瑛,大褚嫡公主,嘉祐帝唯一的女儿。我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但却是这个故事的开端。
今夜诸事,注定了未来我的故事会成史书工笔。可那未必是事实。关于我的事,关于大褚的事,如果你想知道最真实的版本,大可随我一起,来这卷故事里,走一遭。
……
***
三个月前,严霜肃杀秋凉时,朝中各部收到帝王旨意,开冬狩。
皇家狩猎四时,意在拜祖祭天、研武犒军,更意在昭示天下——此一年,大褚国富力强,军兴民安。
嘉祐五十三年,春蒐、夏苗、秋狝都错过,凛冬将至,冬狩,老皇帝执意要开。
朝中,各部各司接旨,手忙脚乱开始布防布置,没人心里不清楚,大褚这一年,不太平啊。
“国富力强?强?强弩之末才对。”
北地,阿伊苏族大王子乌伯力站在人群里默默说着,他重复一遍“强弩之末”,目光抬起时,正对上人群中心高台之上的那双眼睛。
阿伊苏高台之上,年过六旬的一族之王站在阿伊苏族中央颤巍巍举起双手,塞外的烈风掠过他的花白虬髯响成呼和声浪。风声愈烈,呼啸鹤唳里,一族之王的大儿子乌伯力立在阿伊苏族人的应和叫好的浪潮里,看着父亲振臂,风吹过,猎猎袖袍上,象征着绝对权利和地位的火狼图腾熊熊燃烧,鲜红的图腾中央,火狼眼神幽深,正与乌伯力对望。
***
“开冬狩,狩猎,猎狼啊……咳…咳咳……”
三个月后,大褚的皇帝在京郊猎林别院里,放了一把火。
火把在握,帝王一掷,火势贯穿雪夜,焦糊味儿如鬼魅一般,穿墙入缝,入侵了当下别院最后一处没被叛军拿下的地方。
寝殿里,老皇帝躺在榻上双眼圆瞪,看着自己的金丝绫床帐帐顶上缓缓浮出的一对火狼眼睛,呛咳着怒道:“阿伊苏,乱臣贼子!狼子野心!…咳……”
“父皇……”
老皇帝听见塌前人开口,那声音温润却不平和,带着哭腔。
“乱臣贼子!”
“父皇!”
老皇帝又骂一声,心火渐渐在塌前人的声音里平息下来,他艰难地转了转头,去看跪侍塌前的宁亲王,覃昀琰。
“此番借着冬狩的名头来京郊养病,就是不想那阿伊苏老儿知道后趁虚而入再给大褚找事,不过找也无妨,知道也无妨,大褚国祚当千年,大国泱泱,难道怕他?”老皇帝冷冷哼一声,又斜过眼去乜自己头上悬着的金丝绫帐顶。金丝帐顶,又变得空空如也,没有火,没有狼。
寝殿外,四方庭院,孤悬叛乱之中。
覃昀瑛悄无声息出殿,踩着雪泥走向院中央,抬眼看了看天际的大火,又回望身后的寝殿。
二八年华的小公主独自站在院子里淋着雪,老皇帝有事要与她的兄长覃昀琰交代,让她躲在寝殿里不必避嫌,她不愿。
天家冬狩,带上了嫡公主和二皇子,留下了覃昀珩在宫里恰好让垂髫小儿躲过一劫。京郊别院,火海卷浪破空,宫人四散,寝殿内父子君臣密话,周遭全是兵戈杀伐声响。
这一年的大褚不太平是真的,外患未除,内乱先到。这一夜,本负责布防猎林别院的京郊戍卫营成了叛军,镇北候高闻远带头起事,直朝皇帝而来。
别院被攻陷,消息送不出,皇帝点一把火,烧给京畿望火楼看。
大火烧起来,越烧越烈。潜火队应皇帝之意而来,一众人浩浩荡荡,披坚执锐而来,不灭火,不救人,把别院围了个密不透风。
筹谋冬狩前,高闻远绘制布防图纸,图纸要先交兵部审阅,兵力太多说不过去,如今冲天的火势被望火楼看在眼里,名义上见了火光来“救火”的叛军早有准备,披着“望火楼潜火铺”的外衣提刀而来。
兵戈声撕开火光,侍卫亲军厮杀布防军、救火队,如火如荼,前所未见。
院门外,近在咫尺的厮杀声响起,很快就被平息。
门外,高闻远不敲门,也不撞门。身后的叛军,有人在听,听门内是否有皇子、公主或宫人哭天抢地的绝望;有人在望,妄图透过厚重的朱漆木门后,看到即将随着火势下的檐牙廊腰付之一炬的浩荡天威;而高闻远则在等,等门里的人认清楚局势,然后打开门,迎接自己入殿,去“看望”他们病重的父皇。
“看样子……门外是镇北候到了?”
门里,覃昀瑛如是道。
她回过头,问了自己的侍女汐言这个本不需要去问的愚蠢问题。
侍女不敢回话,她害怕,怕自己答错,更怕门外随时都可能闯入的猛兽豺狼。
“刚刚,在殿内听父皇讲,嘉祐旧年,大褚江山也曾遇到如此危机,只是那时的镇北候还不是镇北候,他高闻远不过一个从四品参将,却可在千军阵中斩杀叛军头目,为禁军平乱立下大功,”覃昀瑛缓缓道:“可这年年岁岁,终究是花开花落不变,人情人心易改。你说多讽刺,当年斩杀叛军头目平乱京畿的将军,到如今,自己却成了头目,统领叛军。”
她说着,笑起来,转头看汐言,见眼前人大概不理解自己再笑什么,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自己叩首,发誓无论如何绝不背叛,定与大褚共存亡。
“局势还没到这个地步,”覃昀瑛把汐言从落雪成冰的冰冷青砖地上扶起,对她叹口气。
“进殿去吧,这里冷。”她道。
言罢,她引汐言回大殿,自己转身朝外,不出所料听到了汐言的声音响起身后。
汐言问,公主要做什么。
覃昀瑛答,去开门。
看出眼前人还想问什么,覃昀瑛便又多解释一句,“大褚嫡公主覃昀瑛,要去门外镇北候那里,找一条生路。”
***
“父皇。”
寝殿内,覃昀琰双膝向前移了移,虽是跪姿,却仍躬身垂首。他道,“儿臣斗胆,向父皇追溯嘉祐旧年,前朝旧臣之乱。”
“旧臣之乱?”老皇帝道,“那叛乱不是早就平息了吗。”
“可父皇可还记得那乱局起因?”
“大胆。”老皇帝警醒覃昀琰,语气却平和,甚至还带着几分宠溺意味。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质问朕了,”他嘴上如此说,接着却还是道:“赋税。”
“父皇明察,”覃昀琰道:“那场乱局,却起于不肯与大褚同心的前朝旧臣,可旧臣之下的兵马,却多有其自各地暗暗收容,豢养成死士的流民。这些年,大褚立国理应休养生息,可休养的担子却又压在了各州赋税之上,昔年之于今日,实乃前车之鉴。”
老皇帝叹口气,没说话。
覃昀琰理了理衣摆,跪地更端正,他道:“国族相争,孰胜孰败下避不开刀兵肆虐,孰是孰非下绕不过民生疾苦。这些年为平阿伊苏之乱,国帑空耗,赋税连增。但其实要想解阿伊苏乱局,不一定非要甲兵相向。”
“你到是看得远,”老皇帝道:“可眼下呢?乱臣贼子都杀到眼前了,你宽仁他们,他们宽仁你吗?”
“这乱…”覃昀琰想了想,俯首坚定道,“会平的。”
***
吱呀。吱呀。
院外,镇北候静立着,不出所料听见了院门里轻轻的几声门闩响动,然后看到朱漆描金的院门开启又闭合。
他眼前,覃昀瑛出现,挡在门前,天家嫡公主,高闻远以前没什么机会得见,仅有几次大典上遥遥相对,也不敢抬眼正视。如今好了,高闻远扬起下巴垂下眼,把覃昀瑛从头到脚扫一遍。他看眼前的小姑娘,单薄的身形套在层层穿戴里,那明黄色云纹的织锦华服之上,覃昀瑛垂下的青丝如瀑,一点零乱也无。
高闻远笑,祸事临头,好个公主仪态。
他上移着眼神打量她,看对方发顶金累石镶的宝石簪子成了累赘,重量压在她的高冠发髻上摇摇欲坠。看落落大方不矜不伐的小公主端手立于自己面前,在自己存留着登高一呼前最后一丝耐心才施舍给院里人的这点颜面里,徒劳地撑起威严。
“拜见公主殿下!”
高闻远开口,中气十足的声嗓里带着戏谑,他一声令下,身后十余叛军精锐悉数高呼垂首。胜利者的声音与远处并未停歇的厮杀缠斗声层叠穿云。
——参见公主殿下!
高闻远上前一步,在公主面前抱拳顿首,饶有兴味。
“诸位辛苦。镇北候功高。”覃昀瑛语气恹恹。
“殿下如此说,臣便领受!”高闻远笑。回话间,他魁梧的高大身影直直压下,暗影向覃昀瑛袭来,铺天盖地,令对方逃无可逃。
“我还以为前来迎接我进门的,会是覃昀琰。”
迎接……
覃昀琰……
野心昭彰,直呼其名,高闻远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逐个敲过覃昀瑛的耳鼓。
“镇北候这是何意?”覃昀瑛开口,语气波澜不惊。
“殿下以为呢?”
“侯爷何苦还对我称‘殿下’,不如直接说‘你以为呢’。”
“臣不敢,小公主这般威仪,着实让臣惶恐。”远处的猎林校卫快要被他的人清剿完,高闻远大有兴致接覃昀瑛的话,他道:“看在殿下亲自出门迎我的份儿上,臣可留殿下一命。”
覃昀瑛蓦地笑起来,她出言讽道:“候爷今夜与我见面不过三言两语,这字里行间就急着与我开诚布公,忠臣良将变作贰臣贼子,这进展未免太快了些。”
“谬赞。”高闻远咬咬牙,挤出两个字。
“不敢。”覃昀瑛道。
“不必不敢,”高闻远道:“尊您殿下,是尊您大厦将倾依旧气度不减,虎落平阳仍懂审时度势。”
覃昀瑛摇摇头,唇角忽然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也对,虎落平阳被犬欺嘛。”
高闻远闻言一愣。
虎落平阳……
被犬欺!
“你在骂我?”
“不然呢?”
覃昀瑛勾起的唇角又向上扬了扬,这时大大方方笑出声来。对面,高闻远神色陡然冷下,眉梢眼角微微抽搐,带动眉下狰狞的陈年旧疤痕。
“殿下不妨先看看我身后,这些亲卫与我一样久历沙场,哪一个要制服你和你身后院子里的人都不在话下。”
“我承认,”覃昀瑛点头,“可制服您呢?”
“我?”高闻远一头雾水,“你说什么?”
覃昀瑛微笑,“我是说,我可以把他们都变成我的人。”
“小丫头,口齿太凌厉有的时候并不是好事。”高闻远声量重了些,暴戾的神情砸在覃昀瑛随笑上扬的眼眸上。
高闻远逼视覃昀瑛,眼睛里带着经年战场杀伐之下洗不掉的血意,“不知好歹”四个字将将浮现出来时,他听到眼前人对他道——大褚皇族,如今虎落平阳,侯爷,说得极是。
旋袄长裙下摆被覃昀瑛向前提了提,下一刻她竟毫不犹疑,在高闻远面前……跪了下来。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高闻远蓦地一怔,他低头,看覃昀瑛双手交拱高抬,宽大的袖袍连同提花金羽披帛一齐遮住了她的半面妆,只余一双被细致描摹的眼睛精湛灵动。
“侯爷累世军功,威服四方,自该坐拥这大好江山,”覃昀瑛徐徐道:“如此威仪,小女子倾慕。还求侯爷,怜惜这份倾慕之情,许小女子我……一条生路。”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恶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