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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离京 ...

  •   夜深,京城虽无宵禁,此时主街上却也是繁华渐悄。

      酒肆外的酒幡还在飘摇。

      酒肆里,最后一桌客人的酒空了。

      “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

      呼延离喝完了桌上最后一坛酒,扶了扶桌子才慢悠悠站起身来,他的身形摇晃不稳,口齿却还很清楚。

      “值此深夜,酒酣兴至,何不多留?”袁子华起身挽留呼延离,他道:“且不瞒呼延兄,子华初入江湖,还有问题想向呼延兄讨教?”

      “几个?“

      “啊?“

      “我是说,你要问的问题一共有几个?”

      “大概……“袁子华一时没反应,想了想才道,“大概三个。”

      “那袁兄弟便问。”呼延离说着重新坐了下来,余光瞥见身后远远站着的小二,举手一挥道,“劳烦店家再温一坛酒。”

      “呼延兄豪爽!”袁子华抱拳,“这顿酒,子华来请。”

      呼延离闻言蓦地笑起来,他朝袁子华道,“不必你来请。”

      “呼延兄哪里,……”

      袁子华正欲谦让,却被呼延离打断,他听呼延离道:“今夜这顿酒,你我谁也不必付账。”

      “……”

      袁子华不解,回看小二怀里抱了酒坛去向后厨,又转过头看了看呼延离。

      褚人的酒醉人,他想。

      “说回你的问题,第一个。”呼延离道。

      “哦,这第一个问题是关于剑侠凌若枫,”袁子华道:“前些日子有幸得见那时在我大渝游历的凌引凌公子与人出剑比试,子华造诣虽浅,却也看得出清霜剑凌引那“一剑枕清霜”的剑气之正、修为之高,听当时在场的前辈说,凌引凌公子年少有为,其父凌若枫更是剑艺卓绝,子华不知,如今凌大侠可在这武林四尊之列?”

      “不在。”呼延离只道。

      袁子华诧异,“怎会如此?“

      “知道凌引为何要去北渝吗?”呼延离却问。

      “哦不对,他应该不只去了北渝还去了与北渝相邻的阿伊苏吧?”呼延离转而又自问自答起来,他道:“凌引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旁人都避之不及,他却珍之重之,平时接济就算了,现在还真的要去阿伊苏替其生母重新修碑立冢。”

      呼延离自说自话,袁子华却听得认真。

      “凌若枫少时也是个仗剑天涯的游侠浪客,才在京城安家娶妻生子,人就又向北一路游历闯荡,”呼延离道:“少年心向四方本没什么不好,可凌若枫却坏在了轻狂又多情……袁兄弟放轻松些,不过把江湖旧事拿来新说而已。”

      呼延离回忆陈年旧闻,像是在讲一出才看过的大戏,又像是在复述一个茶楼里听来的念段,他道:“据说他游历时救下了一个要被卖到北渝的阿伊苏奴隶,好些年过去,‘大麻烦’就敲开了凌家大门。”

      “大麻烦?”

      “对,一个叫凌匿的大麻烦,”呼延离道:“这个阿伊苏女奴的贱种到了现在都是个麻烦。”
      呼延离摇了摇头,空喊一声催促着小二上酒。

      “凌逆?这名字?“

      “可不吗?寻常人家谁与自己的孩子用一个与‘逆’同音的‘匿’字,可在凌家,凌引少年有为出类拔萃,凌逆却……”呼延离言止于此,意味深长,“他自己不争气,也不怪姜明大长公主那义女在世时容不得他,还赐了他这讽刺的名字。”

      “姜明大长公主?…的义女?”

      “凌若枫之妻,”呼延离道:“若非她仗大长公主余荫,在凌家专横霸势,我想凌若枫也不会真的忍心让凌匿到了京城还在外流落前朝。”

      “梁王无道,大褚太?祖举义旗推翻梁王室,随行者皆封侯拜相,姜明官位之封却因其是女子而遭群臣反对。据说太?祖皇帝为替姜明正名不惜与群臣对立,后来还是姜明以江湖逍遥之由自请离朝,才解了这君臣异心之危。”

      提起广盈旧闻,呼延离又多了几句嘴,他道:“姜明请去,太?祖不忍,却无奈新朝初立国祚未稳,都不过那本还被他赦免加恩的前朝旧臣。太?祖皇帝无法封其职,便认其为义妹。如今后人再提往事,便都尊其为姜明大长公主。”

      袁子华凝眉,又渐渐垂下了眸。夜深的时候风更凉,卷走酒酣耳热,吹来意兴阑珊。

      “梁王室尚为正统时,阿伊苏不过其朝中一部,可自太?祖皇帝义军与梁王室争锋开始,阿伊苏便乘势脱离掌控,由阿伊苏部,自立成了阿伊苏族。一路频频挑衅,如今甚至不理其尚在大褚京城之中质子的安危就屡屡进犯。而凌匿……却在这种时候,勾连上了京城阿伊苏质子府。若不是因为凌若枫剑法卓绝世人忌惮,”呼延离冷哼一声,幽幽道:“凌家怎么可能现在还在大褚皇城立足。”

      ***

      “凌引?”覃昀璋扫到一眼纸条上的字。

      几点振翅声掠空,鸟雀擦枝飞过,在太子府院间留下一地树影摇晃婆娑。

      “王爷又偷看。”

      何子含折起了自己正读的字条,微微转头便贴近了悄无声息就凑在自己身后的覃昀璋。

      覃昀璋向前探看的身形还未及收回,何子含就从字条上移开眼眸。他转头的瞬时,两人仿佛交颈相拥。

      “就看见两个字,”覃昀璋摊摊手,退后一步朝向何子含满脸无辜地重复道:“就两个字。”

      “凌公子怎么了?”他问。

      “静水司密探。”何子含淡然。如果此时他能够见到酒肆里袁子华,就会发现眼前覃昀璋的诧异神色与袁子华如出一辙。

      “没想到清霜一脉名在江湖,其剑,却在朝堂。”

      他听到覃昀璋感慨。

      “不然王爷以为,凌家缘何能在京中立足,仅凭其清霜剑之威吗?”何子含道:“这些年为了东宫尺寸之地,子含没少出入长风阁。如今临行,身边鸟兽各自散去,只有这长风阁还能送来这‘清霜剑静水司’的消息当作临别之礼。”

      “这些年先生时长光顾长风阁,每去一次,我这太子府的钱袋子就要扁一次。长风阁的消息从来不便宜,这次倒是大方,不卖,改成送了,”覃昀璋打趣,又感慨,“世间熙熙攘攘,追名逐利者数不胜数,江湖中刺探消息贩售情报之类不少,可天下,却只有一个长风阁。“

      闻言,何子含颔首,微微一笑。

      “只是长风阁为何会送予先生这样的消息?”

      “大概是想让王爷安心吧。”

      见覃昀璋不解,何子含便问:“王爷离京,东宫之位会空悬多久?”

      “不会太久,”覃昀璋回答:“如今阿伊苏族不顾其质子安危,异动频频,父皇年迈,经不起伤折心神殚精竭虑。如此情势,东宫无主实不利国事稳固。”

      “那何人可为陛下属意,入东宫,成储君?”

      “先生不是早已知道了吗?”覃昀璋笑了笑,看向何子含,二人心照不宣。大褚千里江山,皇室血脉代代传到如今,除了大皇子覃昀璋,有资格坐拥的却只剩下宁亲王覃昀琰、小皇子覃昀珩一大一小两个人。小皇子覃昀珩太小,十岁不到的年纪笑起来时脸上还尚带着没褪的奶膘。偌大的大褚宫城,谁主东宫,没得选。

      “为帝君者膝下子嗣单薄,旁支血亲自然会生异心。王爷以嫡长身份顺承东宫之位,这些年尚要抵挡无数暗兵冷箭。宁亲王殿下为人,温良恭顺不擅机心营算,这不争的心性在当下当个闲散的王爷,与诗书礼乐、笔墨丹青为伴自然不是问题,可日后若真入主东宫却无力震慑,只怕会那些旁支亲贵的异心会转而成了狼子野心。”何子含提起宁亲王覃昀琰,微微蹙眉,“王爷记得三年前吗?”

      “三年前?”

      “三年前,阿伊苏族大军犯境,在北地剪屠兵士残杀生民,战火烧到了镇北候援兵力抗才得以消熄。也就是那段时日,京中凭空起了一股流言,说凌家次子凌匿的生母,是不是阿伊苏之奴,而是彼时其王子的废妃。也就是在那时,凌引托长风阁从中接引,投效了静水司。”何子含道:“也是那一年,向来温良恭顺的宁亲王竟无缘由地被罚奉三月,还陛下禁足宫中。”

      “缘由在此?“

      何子含点头。

      “静水司虽为皇帝所设却出离六部之外。其行侦缉探查之职,为巩守皇权而生,却也是皇权翼下极为隐秘的存在。任是谁,触碰了帝王铁翼,都不会为皇帝所容,若不是陛下知宁亲王殿下性情温和,不擅机心且无意争权,恐怕……恐怕当时宁亲王府也会如今日的太子府一般,难逃凋零落败的命数。”

      “二皇子与凌引素来交好,又为救凌家一门不惜涉静水司事为陛下忌惮,实是对其有恩。”何子含似笑非笑,意味深长道:“他日,若京中乱起,凌引若有静水司之便,无论如何,总还能护得住一位皇子。”

      “先生说…”覃昀璋疑惑,“哪里会乱?”

      ***

      酒肆里,袁子华听道呼延离又重复一遍——要乱了。

      呼延离慢悠悠说着,回头瞥了一眼温了不知多长时间的烈酒。

      袁子华笑起来,“呼延兄说笑了吧,我看如今中原繁华得很,怎会起乱局?“

      身后响起脚步声,烈酒在怀,小二抱着酒坛姗姗来迟。

      “我不知这大褚的土地上会不会乱,但至少,今夜你我脚下之地,一定会乱。”

      脚步声离近,很轻,很缓。

      “客官久等,您的酒。”

      袁子华听见身后的小二开口。

      “酒”字落地,余音里混进嘈杂,袁子华呼延离四周,有脚步声纷纭而起。

      袁子华惊觉,耳边已响起了长刀出鞘声。

      不过须臾。

      刀光已闪在袁子华眼前。

      一把刀,一地血,七个人。

      下一刻,一个空酒坛被砸向店门外,酒幡被砸来的酒坛带倒,支撑酒幡的竹竿向下勾落了铺门上卷起的粗布帘。

      店外,夜如旧。

      店内,酒坛碎裂,浊醪洒了满地。

      呼延离的刀极快,和倒地的七人一样,小二最后一眼,根本没能看清他的招式,他甚至没有人看到他是怎样拔出刀的。

      袁子华也没有。

      待袁子华把自己从怔愣中抽离,又把背后的双刀从刀鞘中抽离后,店内的活人,已只有他和呼延离了。

      “太慢了!”呼延离瞪视袁子华,“我已提醒过你,今夜你我脚下,乱局将起。我更还告诉你,今夜我们没有一个人需要付这顿酒钱。”

      “可,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是为什么你这么蠢发现不了这周遭埋伏,还是为什么你这么笨总在别人偷袭你之后才想到要拔刀?”呼延离面无表情,“你到底是什么人?初入江湖就惹来这么多仇人要杀你?”

      “……”

      袁子华没回答,呼延离也再懒得追问。

      初入江湖的侠客听惯了江湖的腥风血雨,可没见过血,没见过血的少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问身旁的呼延离,“可为什么,您杀了这群举刀的人还不够,还要杀这酒家的小二?”

      这是一个呼延离没有想到会被问及的问题。

      他见过太多的血,见过太多本没有理由的生杀予夺。

      现在此问一出,他的神色动了动。

      “这是你的最后一个问题?”

      “……”

      “他不是这店中小二,”呼延离道:“这地上之酒,不过八文一坛的浊酒,并非陈年佳酿玉液琼浆;这脚下之地,也并非高门显贵出入的明月楼;这酒家小二,既不是京城名楼的小二,为何不在酒客寥寥时躲清闲,而是恭恭敬敬立侍于你我之侧,等候吩咐?”

      “呼延兄……哦不,呼延大侠!”

      袁子华没能叫住呼延离,呼延离已向店门走去。

      可呼延离似又忽然想到什么,在店门前站定下来。

      “刚刚那一问,不算你的最后一个问题。”

      呼延离没有转身,只是问身后的袁子华。

      “呼延大侠,”袁子华见状,连忙问:“那子华想问,还是武林四尊。”

      “好说,武林四尊嘛,其一是剑宗澹台清逸,其二是长风阁阁主海长风,其三是九幽堂堂主殷九幽,”呼延离的声音被夜风裹住,他说着,撩起了店门上的挂帘,在踏出酒肆的门槛前回过头,“最后一个嘛,没什么名头,刀客呼延离。”

      ***

      夜未央,酒肆之外,长街寂寥。

      明月楼里,竟还有不少的人昼短苦夜长。

      京城第一大的酒楼白昼通夜,粲然华光下,桌桌酒客窃窃私语。

      佐酒的话题不再是江湖,嘉祐五十三年的另一件大事,酒肆脚店里上没人敢谈,明月楼里有。

      有人讽,太子乃嫡长,入主东宫理所应当,这‘被人称作巫咸转世的太子府第一谋士何子含,小小年纪便负惊世之大才,未有之大谋’,这说法未免荒唐。

      有人驳,太子为东宫,理由万千;但不可为东宫,理由却只需一条——勾结阿伊苏族。

      有人叹,东宫与之勾连?阿伊苏近年势盛竟已至此!东宫以为有个‘再世巫咸’就能势不可挡,最后却是一败涂地。到底不如二皇子啊,慵慵无为,终日侍花弄草,却也能得封了个宁亲王。

      明月楼外,西风凋碧树。

      离京前夜,何子含独自一人穿过瑟瑟西风,去见了大褚京城里,最后一个愿意见他的人。

      何子含在走前请其帮自己三件事。

      其一,请长风阁护怀阳王北上无虞;

      其二,请阁中遣人,为镇北候高闻远送去一张布防图;

      其三,在京城中传开一句话——三月之内,大褚,必生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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