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辞》玖怀

23、平宁之夜

　　第二夜，平宁之夜。

　　一夜平宁。

　　长夜落幕，晨意熹微。光和亮如约降临人间，造访了驿馆的木窗，柔柔唤醒房间里的人。

　　凌风雪是在满围的温暖里醒来的。半醒时他觉得颌边有微微的痒，清醒后发现那带给他痒意的是身上搭着的澹台傲风裳的毛领子。他起身，在房间里扫一圈儿，阳光隔着单薄的糊窗纸暖照，前方屋子中央的柴炉里零星翻出火花儿，还不时传来哔剥的响，看起来是连烧了整夜。自己面前，是简单的一桌一凳，澹台傲侧坐着缩在桌子旁睡着，他应该整晚都忙着照顾柴炉里的火，没怎么休息好。

　　他摩挲着手里给自己带来微微痒意的毛领，垂下眸。

　　***

　　杏花楼，五十弦早已被收起来放好，五十弦的主人，一宿空弹无琴音。

　　有敲门声响起。

　　兰湘停止了手上空弹的动作，看了过去。

　　只是看过去。

　　她没有想要请人进来的意思。

　　敲门的人也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只留下了一句话便走了。

　　这个人说，第二夜，平和安宁。

　　***

　　第二夜，平宁之夜。澹台傲醒来前做了一个没头没尾的，奇怪的梦。

　　梦里，江楼，行船，明月，还有……凌风雪？

　　梦里的凌风雪，不是现在一袭白衣青丝半披，他自江心一叶扁舟而下，来到江岸，风吹动他墨蓝色的风裳深衣，还有他被一顶白玉簪冠高高拢束后又如瀑垂下的发丝。

　　澹台傲站在江岸，看到远远江楼之上，还倚坐着一个人。

　　他想要看清楚那个人是谁，可没等他分辨清楚，那个人便消失。那人离开的时候带走了风，风自澹台傲身后而过时吹得他脖颈生冷。

　　“嘶……”

　　更准确的说法是……生疼。

　　风走了，澹台傲脖颈间生疼的感觉却更明显，他在自己“嘶”的一声里醒来。

　　趴得太久了，澹台傲梦醒，意识回归。他慢慢活动活动肩颈，抬手向后想要给脖子松松劲儿，手指却在微微的痒意里一激灵儿。

　　披肩回到自己身上了？

　　澹台傲转身，彻底清醒，凌风雪不见了。

　　***

　　杏花楼里一夜未眠的还有周怀忠。现在，他的房门也被人敲响了。

　　周怀忠本坐在桌前点茶，现下起身去打开了门。

　　兰湘。

　　她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周怀忠“一夜平宁”。

　　“他们没有进城？”周怀忠听后道。

　　“所以也没有被带去见官。”兰湘道：“要是没有那一点故意要用来被发现的瑕疵，整张入城令几乎没有破绽。发现给他们线索的，是有能力把官制的东西能仿得以假乱真的人，你说他们还会掉以轻心，什么都相信吗？”

　　“我们不就是希望他们不信吗？”

　　“杨建昨晚竟没有抓人？他近来不是被易见安逼着查赵元竹的案子逼得很紧吗？”兰湘道：“我们明明已经透露给他说，杏花楼近日来了两位江湖高手，还告诉他这江湖高手一来，楼里面就有位渝娘子无故失踪了。杨建应该怀疑澹台傲他们，即使澹台傲他们不入城，他也可以调动他那些原本埋伏在城里的捕快同僚们，换在驿馆动手。”

　　“他的胆子比我们想象得要小。”周怀忠冷冷道：“而且他或许觉得他们的捕快身份不怎么好用。”

　　“官威吓不住真正的高手。”

　　“可真正的高手也不会是那不把官府朝廷放在眼里的无赖不是吗？”

　　“你在说天雄会？”兰湘问。

　　周怀忠点头。

　　“诶，可惜了，本来想借着让澹台傲他们见官，给易见安看到那红瞳血玉以此试试他的态度，谁知我请的这帮手他厉害，官府抓不住他们。”

　　兰湘言罢，故作叹息后，微微一笑。

　　***

　　有风起。

　　驿馆外，旌旗猎猎。

　　旌旗下，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凌风雪，另一个是昨晚举着火把跟了澹台傲和凌风雪整夜的捕快杨建。

　　“你我约定就此达成。”凌风雪道。

　　“合作愉快。”杨建笑了笑，他的表情看起来也正是愉快的。

　　凌风雪回看杨建，微笑道：“合作无间。”

　　***

　　驿馆房间。

　　凌风雪开门回房时手里端了个食盘。澹台傲刚刚才为自己照顾人却把自己先照顾睡着了这件事懊悔完，这会儿正火急火燎地要到外面找人，出门时险些把凌风雪要端回房里的食盘撞翻。

　　“凌公子你去哪里了啊？”澹台傲后退两步，腾出路来让凌风雪进门。他看看凌风雪手里的餐食，问道：“去觅食？”

　　凌风雪淡淡地，“还捕猎呢？”

　　他放下食盘在桌上，自己却退向后在床边坐了下来，接着指着空空的凳子说：“坐下吃饭吧。”

　　澹台傲应声，关门走过来却略过了桌凳。他径直朝凌风雪走过去，蹲下来，不由分说抓住了凌风雪的手腕。

　　“你做什么？”

　　“把脉啊，看不出来吗？”

　　凌风雪明知故问，然后笑了笑，他的小少年现在看起来不是很开心。

　　“澹台？”

　　“干嘛？”

　　“我没有想要走，”凌风雪把人拉起来在自己身边坐好，然后道：“我只是去看看早饭而已。”

　　“嘘，别吵。”

　　“……”

　　片刻后，澹台傲老神在在号完脉，恢复笑容。

　　“脉象平和，一息四至……”

　　澹台傲停了停，凌风雪以为他接下来会说“恢复得不错”，亦或是“多亏我昨夜替你运气调息”之类的话，谁知……

　　“看来没有在骗我。”澹台傲道。

　　“我真的是去买早饭的。”

　　“除了买早饭呢？”

　　凌风雪顿了顿，“还和一个人说了几句话。”

　　“谁啊？”

　　“一个把完了脉还抓着别人的手不放的人。”

　　片刻凝顿。

　　澹台傲脸上赧然上涌，蓦地收回手。

　　也是在这片刻，不速之客刚好端着另一只食盘推门而入。

　　澹台傲的手在凌风雪腕间将离未离的片刻，正赶上驿馆老板推门而入。

　　“公子啊我看您两个人吃那么点儿也不够啊，这不就自作主张……”驿馆的老板是个热情的中年人，晨起见凌风雪来，依照他要求做了独份的餐食。他看这公子言语谦逊，彬彬有礼，和自己还有平素往来歇脚的商队、关外客都不一样，心里带了些好感便多盛了一份餐食，自作主张送了上来。
　　可现在他后悔了。他并不心疼手里一点清粥小菜，他只是后悔没有敲门。单手推门进入时，他正看到这两位公子，对坐床前……执手相看。

　　在澹台傲把手抽离回去时，驿馆老板已经落荒而逃了。慌忙间被大力带上的门关上又弹开，呼扇呼扇地大动静好像在刻意提醒着周围房间里的人，他们的隔壁和对面刚刚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号个脉而已。”澹台傲道。

　　“老板他怎么了？”凌风雪问。他话音刚落，澹台傲好似猛然间想起来什么，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啊这位老板可真是敏捷啊，他这跑远的速度，这关门的力量，不做江湖高手可惜了哈哈哈。”

　　“可惜他只是个热心的好人。”凌风雪装作没看出澹台傲此刻那显而易见的尴尬，他道：“驿馆里没有我们要找的人。”

　　澹台傲放下不安地抓着头发的手，“今晨出门，是为找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高手吧？”他问。

　　“既是来无影去无踪，便不会这么容易被找到。”凌风雪道：“可为什么我找的不能是另一个？”

　　“那个跟了我们一路的捕快？”

　　凌风雪点头。

　　“哦对了，说起来我刚刚下楼在驿馆查探，自问应该没什么地方惹人怀疑，可为何我总觉我所见之人看我的目光，都有一点……”他想了一想，找到了一个不太准确的词，“奇怪。”

　　“……”

　　“嗯这个…凌公子，”澹台傲抿抿嘴，心虚一般移开目光才问道：“凌公子你还记不记得昨夜我们在驿馆外，你说着说着话就…晕过去了？”

　　***

　　杏花楼。

　　“杨建不动手，我们怎么办？”周怀忠思考。

　　“此时二人换了位置。周怀忠坐在房间里，而兰湘正站在房间槅门外的栏杆前向下望。

　　“如果他没有找他做帮手，或许杨建应该还敢去试试单打独斗。”兰湘道。

　　“澹台小公子比我们想像得更聪明。”

　　红泥小炉上的水沸腾起来，周怀忠又点起了茶。

　　“路上随便拉来一个人当帮手也算聪明？”

　　“那可是引得‘满楼红袖招’，抢了他风头的人。”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兰湘转头，“好看的人是不是总是招人喜欢？比如凌风雪，也比如……林姐姐？”

　　周怀忠闻言，举起茶盏晃一晃闻茶香，却道：“醋味儿。”

　　兰湘笑，“我其实真的很好奇，在澹台傲眼里，这个不过几日交情的白衣公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在澹台傲眼里，凌风雪是一个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处变不惊的人。

　　至少在此刻之前是。

　　当凌风雪听到了澹台傲对他说，自己昨夜在驿馆外晕了过去时，他回忆起了昨夜的情形。

　　昨夜他昏昏沉沉，彻底失去意识前，耳边最后响起的四个字是，登徒浪子。

　　然后，按澹台傲复述的场面就是，一个登徒浪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一个好看的公子哥儿进了驿馆，然后对伙计道他只要一间客房。

　　周怀忠把点好的茶递给了兰湘。

　　“沾牙旧姓余甘氏。”他道。

　　“入喉清苦，余味回甘。“兰湘啜口茶，“好茶。”

　　“赵元竹的。”

　　“……”兰湘干干咳两声，默默收回她称赞的话。

　　***

　　剧烈的呛咳声回荡在驿馆的整个房间里。

　　澹台傲看着凌风雪满脸歉意，这可能是他所见到的属于凌风雪最强烈的反应了，而当呛咳声消失时，凌风雪又立马恢复了一直以来的平静。

　　“昨夜无事。”凌风雪道。

　　澹台傲不明所以。

　　“一夜平宁。”凌风雪又道。

　　澹台傲这下点点头，“天亮前我其实都醒着。”

　　“一夜平宁，千灯巷到底为何要在地图上圈出一间驿馆……”凌风雪思忖着，然后问：“澹台你觉不觉得在未知全局时静观其变，或许不是最好的方法，这样太被动了。”

　　“所以凌公子你想？”

　　“你早前所说，兰湘转述渝娘的话里，渝娘嘱咐我们什么？”

　　“她让我们不要找她，也不要报官。”澹台傲问：“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凌风雪道：“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