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辞》玖怀

24、平宁之夜

　　“沾牙旧姓余甘氏，破睡当封不夜侯。”

　　杏花楼里，兰湘饮尽了盏中茶，重复了周怀忠所说的这句诗。她手里把玩着空空如也了的茶盏，幽幽道：“下一夜，或许会是不眠之夜。”

　　另一边，澹台傲、凌风雪二人出驿馆，入城门。一切顺利。

　　身后跟着的捕快不见了，澹台傲意识到这件事。他问凌风雪，凌风雪却只说，现下对于他们来讲，眼前之事紧要过身后之人。

　　一路上的时间，够他们将这两夜一日的事分条缕析。

　　一切都要从风雪夜说起。李二和凌风雪都见到了那个撞邪般小厮模样的人，凌风雪说那人无虞，李二却说那人真的出了事。然后，澹台傲一连几日光顾的杏花楼内，清倌渝娘失踪，夜半却还留下一句话。因为这句话，澹台傲往千灯巷去了两回，又到宴山别业走了一遭，路上拉来了一个他以为在跟踪他的凌风雪做帮手，最后真的被别人跟踪，那人还是官府捕快。

　　现在，他们又无意间听到城里的捕快说话了。捕快们说，有个更夫报案说风雪夜出了人命案却不见尸首，白挨那个古板的怪老头一顿板子还被训斥不可再怪力乱神，又说城中有个建州来的富商赵元竹在风雪夜府上遭贼，赵元竹在次日清晨被人发现时就中了邪，怎么医都医不好。

　　“原来这一切，竟都是因你而起。”

　　忘忧客栈。

　　巡街的捕快在店里喝完了壶中茶歇够了脚，三两结伴地出了门。客栈大堂，两人对坐，其中一个人说，听捕快们的意思，近来这些怪事都与风雪有关。

　　他看对面人，目光凝重，重复间一字一句都是不愿相信的讶异和不可不信的叹息。

　　“原来这一切……竟都是因你而起。”他道。

　　对面人听后，淡淡地，微笑着给他个白眼。

　　“别闹。”凌风雪道。

　　澹台傲“噗嗤”笑出声，“开个玩笑嘛凌公子。”

　　凌风雪无奈，“我就不该用什么风雪当名字。”

　　“不过他们最后说，这一切与风雪有关，却不一定与风雪夜归来魂的传闻有关，”澹台傲终于笑完，正色起来，“他们认为悄无声息做了这些事的不是传闻里的鬼魂，而是宴州城里不请自来的我们。”

　　“你认为我们是他们刚刚口中的高手？”凌风雪问。

　　澹台傲却反问，“凌公子你是高手吗？”

　　“什么意思？”

　　“我还没有看到你出剑，而且好像，你并没有佩剑。”

　　“所以呢？”

　　“昨晚驿馆疗伤，我感受得到你内息里的剑气。”澹台傲问，“一个剑客为何不佩剑？”

　　“我暂时还拿不了剑。”凌风雪道。

　　“拿不了剑？”

　　凌风雪没回答，却接着道：“我暂时拿不了剑，所以为何要佩剑，觉得身上太轻了？”

　　“凌公子…”澹台傲幽怨，“我只是在衡量杏花楼和官府到底哪一边危险？”

　　凌风雪看澹台傲目带征询。

　　“凌公子你也说，我们不能总是不知全貌还帮别人做事那么被动，所以我们要报官让官府来问我们。”澹台傲道：“可我们不能两个人都去，也要留一个人在外去杏花楼，让我们同样有机会问别人。”

　　“你打算要我去杏花楼？”

　　“我这几日也算那里的常客，相信我凌公子，那里没危险。至于宴州官府…”澹台傲目光沉下来，

　　“我倒是想要去和那个不由分说便就打人板子的古板怪老头硬碰硬一番。”

　　从忘忧客栈而出是满目熙攘人流。

　　人群错动，有一个人突兀地停了下来。便装潜藏在人群中的杨建目光灼灼，不得已放慢了脚步，却依旧紧盯着这个人的背影。

　　杨建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不得已停下。他觉得自己和昨天一样，又一次被这人发现了。
　　这个人转了过来。

　　杏花楼里周怀忠转过身，回答了身后人的问题——他们会来这里。

　　“当他们发现了整件事不只是去个地方取个东西这么简单的时候，他们就会回来问我们原委。”

　　“他们会发现不妥吗？”

　　“当然会。”

　　“为何？”

　　“因为他姓澹台，他是武林尊首的儿子。”

　　“那他来了，我们要告诉他真相吗？”

　　周怀忠叹息，“如你所言，三年来你的书信、状纸、证据，在交予官府后全部石沉大海，那枚红瞳血玉是唯一剩下的，也是至关重要的证据。如今，宴州城中军吏官商皆知天家统御就要驾临宴州，没有比这更合适的翻案机会了。”周怀忠道：“此案若要翻，就得确保证据呈堂无虞，我们不知道宴州如今的官府里，哪个是秉公办案的人，哪个是私扣证据的鬼，所以只能找一个合适的人，用不会惊动那‘鬼’的方式，去让证据直抵知府眼前。”

　　“澹台傲就是那个合适的人，不惊动那‘鬼’的方式就是让他被怀疑是制造风雪夜怪事的人，被动地，以与湘云楼案无关的名义，以不会被‘鬼’注意到的方式被人抓进官府？”

　　“风雪夜的怪事不过是故弄玄虚，没有真出人命案子，官府不会判澹台小公子有事。”周怀忠道：
　　“官府也不会想判他有事。”

　　“不想判他有事？”

　　“动江湖尊首的独子，他们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周怀忠道。

　　“王协曾在酒宴上讨陈文清这个宴州前任知州的好，他说江湖上再快的名剑，也比不上府衙的官刀。他说江湖势力再大，说到底也是草民。”周怀忠讽刺地笑了笑，“那是他没有见过真正大的江湖势力。”

　　“当草民练成了剑，学会了武，聚在一起就会变成江湖势力。当江湖势力足够大的时候，就会入了朝廷的眼，甚至连朝廷都忌惮。”

　　周怀忠听后生出好奇，“这些是谁说与你的？”

　　“是林姐姐。”对方道：“我总觉得林姐姐像是去过什么更大的天地，见过什么特别大的事。”
　　周怀忠欲言又止，却道：“芸芸众生，各有所苦罢了。”

　　“等到他来了，把你的苦衷，一五一十讲给他，他会帮你。”周怀忠温柔言道：“你已经做了很多年的渝娘了，该做回你自己了。”

　　***

　　凌风雪与澹台傲分别的时候，澹台傲交代给了凌风雪几件事。

　　第一件事是看看渝娘是不是真得失了踪。若还是见不到渝娘，便问问楼里的伙计，常常点渝娘唱曲的客人里，有没有一个叫做赵元竹。而第二件事则是，若是见到了渝娘，第一件事就可以直接去她那里寻求答案。

　　顺便还可以问问她最近有没有丢东西，比如，宴山别业的钥匙。

　　芙蕖阁，清水芙蕖渝娘的房间。

　　凌风雪在杏花楼见到了渝娘，渝娘把他带来了这里。

　　渝娘朝凌风雪福了一福，她面容恬静姣好，头上青丝挽双髻，鬓边饰以芙蓉绢花，映和她一袭粉白色旋袄裙。整个人看上去清澈明净，楚楚惹人怜惜。

　　“问公子安。”渝娘道：“周主事应该已说与公子，有些事情我想告诉你。”

　　凌风雪拱手还礼，微笑道：“在下受人之托，想问姑娘几个问题。”

　　“问我？”渝娘有些惊讶，“周主事说，你们来这里一定有问题要问，不过问的人大概会是兰湘。”

　　凌风雪摇头，“周主事或许猜到了我们会来这里质问兰湘，为什么她要谋局引我们被官府注意，可他没有猜到澹台他又嘱咐了我一些事。”

　　“什么事？”渝娘问。

　　“我接下来要问的事。“凌风雪道：“澹台他还叮嘱我，这几件事无论问谁都好，但千万不要去问兰湘。”

　　***

　　澹台傲转身时，手里捧了只茶盏。他向杨建走去，问他要不要去忘忧客栈里喝杯茶，对方说好，澹台傲很意外。杨建有着多年老捕快的敏锐，于是他道：“不用意外，我和人有过约定。他说若你主动要和我回官府去见易大人，那无论你提出什么要求，我都要答应你。”

　　澹台傲提出的要求，是要杨建和他去一趟千灯巷。

　　他在千灯巷舞了一段剑，要一个消息。

　　这回门里的男子声音传出来，说澹台傲没去城东的包子摊问过，就是不请自来。他们的消息不卖给不请自来的人。

　　然后澹台傲请出了杨建。

　　门里浑厚而神秘的声音消失了。一个干瘦的中年人从门里走了出来。

　　澹台傲和杨建看他，他也看澹台傲和杨建。只是双目无神，眬瞳涣散。

　　中年人的双目传达出的信息让澹台傲感到觉得难以置信，可事实确是如此。眼前这个，做消息生意不要银钱，只要对方在他眼前习一段武的神秘人，是个瞎子。

　　澹台傲向后退了退，又向左边挪了几步，他盯着中年人的眼睛，说道：“我原以为你要别人拿武功换消息，是要集百家所长，精进自己的武力。”

　　中年人摇摇头，说出了让澹台傲更为惊讶的话——他根本不会武功。

　　现在中年人把头转向了右，恭维起了在他右边站着的这个，不费吹灰之力便迫使他走出身后那扇门的官府身份的人。

　　“捕快大人必定也是高手，否则怎会与澹台家的人成为朋友。我能听到大人脚步，想必是大人没有刻意使用自己的轻功身法去隐藏。”

　　中年人朝着杨建的方向拱手作揖，他若是双眼未盲，此刻就会看到杨建脸上渐渐浮现的尴尬和他捻着自己的短须试图掩盖这表情，却反使自己落得更加尴尬和刻意的动作。

　　“我与澹台家并非朋友，澹台傲是我的嫌犯。”杨建试图为自己找回面子。

　　澹台傲清了清嗓子，听到杨建对他说，“赶紧说正事。”他便耸耸肩，问中年人，宴山别业的钥匙，是从哪里得到的。

　　中年人没有回答。

　　片刻后，敏锐的耳力让他捕捉到了杨建愈加粗重的喘息声。这位捕快的脾气听起来不太好。

　　中年人终于妥协，他回答了澹台傲钥匙的来处。答案很简单，只是一个名字，一个在澹台傲意料之中的名字——兰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