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辞》玖怀

187、重过阊阖万事非

　　凤仪宫，兰苑。

　　元小二在想何子含怎么也不会想到的事。

　　他不会想到自己长风一去辞帝京，再归来，所做的最后一件事竟不是颠覆大褚的朝局，而是替大褚解危，令南凉退了兵。

　　此前南境，元小二当日劝说胡广威退兵，是拿了南凉王室的王令的。他一面提醒胡广威，最初南凉要他打这一仗只为试探，他试探即成却仍不收兵，难道不怕王上猜忌，疑他功高震主，一面持南凉王令在前，重复他游说梁王室各方之言——取青山关如何，此战大捷又如何，以南凉如今国力，若不能一路打下去毕其功于一役，又有何用？

　　元小二手中命胡广威退兵的王令，是他用替南凉朝廷探知那个让梁王室在大褚重归正统秘密的这个条件，换来的。

　　***

　　他现在在兰苑里，锁好了兰苑屋宇的旧木门。

　　李蔷已经离去了，这个于他看来，在几方权斗和江山博弈中无足轻重的间者，刚刚成了如今代南凉而来的，梁王室在大褚土地上重归正统这个秘密的见证者，现在她带着秘密离去，又即将成为南凉大褚两方血仇瓦解的中间人。

　　元小二手里握着兰苑屋宇的钥匙，这把钥匙，几经辗转，从太？祖到内侍省，从郝进到万封，又在兵变前被交给覃昀瑛，如今又入他手。钥匙入锁眼，刚刚藏在兰苑屋宇里的秘密，在钥匙与锁的哐啷声里被彻底揭开时，他目睹了身旁李蔷脸上陡然升起的震惊。

　　李蔷在他开了屋门又拉开了那遮挡着墙上画像的幕帘之后，对着画像，伏地跪拜。她后来不由感叹出了和当日提前知悉了秘密的万初初同样的话——原来，让梁王室在这片土地上重归正统，竟是这个意思。

　　元小二回想刚刚的场景。

　　李蔷对着画像叩拜，没等他取出刚刚注意到的藏在画像夹层中的信笺，就已然相信了这秘密为真。
　　屋内画像上的女子，李蔷见过，在南凉王室供奉的龛位上。在她的认知里，这个女子，不是褚太？祖在位时的大褚皇后，亦不是褚太宗的生母，而是……大梁王朝的，最后一位皇后。

　　画像夹层里有其亲笔，记当年事。当年，梁王室在覃十九攻城时四散逃窜，梁帝落魄而逃，要拉上他的皇后，他的皇后却不肯，只秉承起这王室里的最后一点烈性，誓要与梁朝共存亡。覃十九攻破宫城后赏识她烈节忠胆，隐匿她皇后身份，用了一个“宠妃爱子”的谎言，护得了大梁最后一位皇后，和她腹中梁王的孩子，一世周全。

　　谎言之外，覃十九一世所爱，从来不是那画像中人，他最初举旗争天下，想要争的，从来只是他所爱之人的一个公道，一世安宁。覃十九，他从没想过争抢南凉的天下，更未想过将南凉王室赶尽杀绝，他后来还政，立了梁皇后之子为太子，太子后来即位，方有了广盈之后的嘉祐年。

　　元小二在空寂的兰苑里终于想通了他一直不能理解的事——为何，大褚的太？祖要为王朝的后继之君设置这兰苑的秘密，着人监察帝心，又在宫外，建立广盈之军？

　　“原来是恐后世重蹈梁王室暴政的覆辙。”元小二闻声转身，望着进院的人笑道：“可大褚太？祖该看到，其实梁王一脉，也不全是心狠手辣的阴暗之辈。”

　　覃昀璋走来了元小二身边。

　　元小二见覃昀璋朝他一揖，听他笑言说：“先生谬赞。”

　　“王爷。”元小二还礼，他今日不请自来入大褚宫城，所着不再是平日窄袖紧身的素简褐衣，这宽袍广袖在微风里微微翻起，整个人一揖一礼翩然有度，端方持正。

　　“太？祖行事，自有考量，只是这考量到底如何，在我这里，或有另解。”

　　元小二微笑，“王爷请讲。”

　　“太？祖以兰苑藏南凉之秘，或是恐他日南凉进犯，以兵符立广盈之军，或是恐后世再生大乱，帝王却如当年梁王室那般毫无应对之力。”覃昀璋道：“太？祖遗后世所做，监察帝心或许是有，但也许，更是为了保这土地之上，不再战乱频仍。”

　　元小二闻言，想了想，又朝向覃昀璋一拜道：“王爷宽仁。”

　　覃昀璋扶起元小二，解了自己的风裳披给他。元小二起身，微一侧首，颌线正契裳领，清贵之上又添雍容。

　　覃昀璋在咫尺相贴的这侧脸之上，依稀看到了属于何子含的面容。

　　多少年了，九幽改头换面，忘忧夺人记忆，覃昀璋眼睁睁看着眼前人从金沙镇走回了帝京，而今一声声唤他先生，终得他一遍遍回应，他宽慰，揉了揉眼睛，又抿了抿厚厚的唇，温言道：“先生终于想起了当年，想起了……我。”

　　他为身前人系好风裳飘带，郑重道：“经年已过，先生与我，终得重逢。”

　　元小二一抹脸，头朝着覃昀璋看不见的另一面偏了偏。他躲出覃昀璋的视线，心里挣扎了很久，最终反驳了覃昀璋一句，不是重逢是相遇。

　　“你记得你在金沙镇的明月楼见我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元小二平复心绪，转回头。“当然记得，”覃昀璋道：“那时先生来势汹汹，负手昂头，问我为什么在生意上那么照顾明月楼？然后我就说，缘分使我们相遇。”

　　元小二满意地点点头，接道：“然后那时我摇着头反驳，对你说，是富贵使我们相遇。”

　　“后来我再往明月楼，楼里其他人就起哄说，你的怀阳王来了。那时你若兴致不好，便会把这话顶回去，若兴致好了，就会反驳说，不是我的怀阳王来了，是我的钱袋子来了。”

　　覃昀璋元小二相视，笑得朗然。京师的过往，金沙镇的当年，都挺好。太子与何子含，怀阳王与元小二，也都挺好。

　　覃昀璋真挚，看着元小二却道：“现在你的钱袋子来接你回去了。”

　　很多年后，在金沙镇重开了明月楼的元小二看着身边的怀阳王，还是会想起他在兰苑的这日。这一日，这一时，覃昀璋说要接他回去，而他，一语之内，仿历经年沧桑。

　　覃昀璋说，他心底一直有个在不断变换的愿望。这愿望最初是修身，然后是治国，再然后是守土，而如今，是同归。

　　元小二直至最后，也没有告诉覃昀璋，他其实……根本没有想起来曾经过往。

　　他是何子含，这件事，并非是他想起来的，而是温长弢找他想要与他联手时告诉他的。

　　在那之后，元小二打开了那封他一直带着的，保存完好的，连封缄都完完整整来自何子含的密信。他以为何子含在这信里写下的会是可转圜局势的关键秘密，或是可毕其功于一役的锦囊妙计，但其实不是，封笺之内，厚厚一叠纸，纸上的字写在何子含服下九幽草和忘忧，异瞳白首似妖非人的那一夜，如今经年已过，纸上墨迹皆已浅淡，可元小二只看了这浅淡墨迹覆盖的第一页，就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元小二把层叠的纸从头翻到尾，纸上的隽秀字迹工工整整，密密麻麻，无一字他不认得，无一字是他熟悉，无一字……与计策谋算有关。

　　何子含写在纸上的是他和覃昀璋曾经的过往，当年他在九幽草和忘忧发作之前，连夜回忆着曾经，那些过往，历历在目，每一点，每一滴，被他记录得事无巨细。他写着，回忆着，回忆已到了很久以前，他感叹，多少年月过去，有些事依然如新，他以为他自己永远都不会忘记，可事实，却只能在葳蕤灯火下叹一句，这些经年的深情，怎么……就抵不过一味药呢？

　　他把所有的回忆写下来，写给那个终究会把曾经坚牢的记忆丢下的元小二。

　　——元小二，有些人，你不能忘，有些事，你想不起，我帮你记下来。

　　元小二把桌上的纸一张张铺好，往事突如其来，勾不起他脑子里一点点的回忆，不过无妨，他看看桌上的纸，有人早替他把回忆写下了。

　　何子含留下的厚厚一叠纸，最后一张，和其他不太一样，那上面没有满书旧年回忆，只被端方严正的笔迹印上了三个字。

　　那三个字是何子含对元小二的托付，是何子含要日后的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去做的事。

　　元小二看着泛黄的宣纸，那之上三个字，简简单单，有不容推拒绝的，无比的份量——想起来。

　　当下兰苑里，元小二从襟前取出一页纸，他问覃昀璋，这字迹，你认识吗？

　　覃昀璋答，再熟悉不过了，这字迹所属，是世人口中的再世巫咸，是怀阳王府的幕僚，是他覃昀璋这些年一直想去相认，一直不敢相认的，何子含。

　　何子含给元小二留下的那厚厚一沓纸，开头第一句是：你是何子含。

　　元小二问覃昀璋，你刚说你的最后一个心愿，不是同归吗？和谁呀？

　　覃昀璋道，和元小二。

　　元小二听着，笑了，然后说，重说。

　　覃昀璋改口，看着元小二叫了一声：何子含。

　　元小二揩揩眼角的泪，“那走吧。”他对覃昀璋道。

　　刚刚，李蔷在离去前对他说，“先生看来并非池中之物，今日即使不愿去追随那位澹台将军，也实不至要准备往那金沙僻野而去。”

　　元小二听了问李蔷：“不去金沙，那去哪儿啊？还是哪里都不去，就留在京城？”

　　“江南也是个好去处。”李蔷道：“京城波谲云诡，令人难得喘息，先生大才，朝堂风云见识惯了，难道就不想再行往江南，看看那里除了问月之剑外，还有没有其他的传奇？”

　　“江南有没有传奇我不知道，”元小二笑了笑说，“往后我的生活里大概是没有，但……”

　　元小二刚刚话未完，李蔷却已离去。现在，他默默补上了他这话的后半句——但有他。

　　他说话时心上浮现出覃昀璋的模样，此刻眼前，也是覃昀璋。

　　覃昀璋道：“往后岁月，时时日日，朝朝暮暮，我与先生，相携而出，相伴同归，悲喜苦乐，同渡同尝。”

　　元小二道：“经年已过，长风相辞，白首……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