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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重过阊阖万事非 ...

  •   元小二随覃昀璋离去时,宫城之中鼓声骤停。

      最后一记鼓响,登闻鼓旁,中门大开。

      殿前司在外,澹台傲迈过高高门槛,入院,闭门。

      他听到了一阵熟悉的琴音。

      五十弦。

      宴州,兰湘,五十弦。

      半个时辰前,文德殿。

      “柔嘉今日入宫,不见郝公,一问才知郝公竟已被陛下关进了宫中邢狱院。”

      覃昀琰微微一笑,“如今宫中,故人……越来越少了。”

      “还有故人。”覃昀瑛道:“刚刚来的路上,柔嘉恰巧遇见辛太医,陛下可知辛太医他对柔嘉说了什么?”

      覃昀琰道:“柔嘉你但讲无妨。”

      “辛太医说,医者纵有割股之心,却终究无力回天。那拈花一笑的毒制出来,本就是为帮天家赶尽杀绝的。”

      “辛崇文他倒是清楚,难为他这些日子装糊涂。”覃昀琰道:“大刚则折,至察无徒。在这宫中,事不关己不听不闻,方才能明哲保身。”

      他想了想,又道:“也对,辛崇文他也是这样教导荣妃的。”

      “辛妩当年封妃,陛下准她自定封号,她便定了一个‘荣’字,您问她,选字可是仁善宽容的‘容’,她却说,是‘荣华富贵’的荣。”覃昀瑛道:“陛下前朝经营多年,却无心后宫,当年选秀的新妃三人,到如今,也只有她好好地走到了现在。”

      “荣华富贵,又何尝不是与不听不闻一样,都是这人心鬼蜮里求平安的障眼法。”覃昀琰道:“辛崇文还有话说吗?”

      “辛太医还说,万皇后当日所服,拈花一笑,这毒本是有人能解的。药神百里能解拈花一笑,可药神百里,最后是死在了谁的手里?”

      “不知真相,断章妄度。”覃昀琰闻言摇了摇头,抬手在虚空重重一指,他语气加重,不再温和,“奚落,他这是对朕明晃晃的奚落!”

      “罢了,罢了,”他又沉声,道:“对错何妨,反正不管怎么样,朕都也早已是他,也是你心里,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了。”

      “世事轮回,因果不弃,人逃不了,魔也是。”覃昀瑛却道,“陛下一路对人对事总想要赶尽杀绝,却也知道无论如何不能对万皇后赶尽杀绝。若是,万皇后曾经没有对陛下您失望至极,她又怎会自己服了那拈花一笑,若是,万皇后当日未曾服下拈花一笑,宫城今日,又何以遭遇万封之变?再若是,陛下旧年并不薄待凌家,那今日,又何来澹台傲所敲起的……登闻鼓响?”

      “你!……如今连你也奚落于朕?”覃昀琰对着虚空的手转向覃昀瑛,他指向覃昀瑛。覃昀瑛在他的质问声里跪拜。

      “杀一人而得一城,杀百人能得天下。他们的死没有意义吗?而朕,力挽狂澜换来大褚十载百载太平安康,朕,错了吗?!柔嘉你觉得朕怎样做不是错,你觉得为帝王者,能有真正的仁,敢有真正的仁吗?”

      “为何不能?为帝王者当然能有真正的仁,陛下你不仁,便也觉得天下皆如你一般,不知仁善为何物吗?”

      “你到朕这文德殿来究竟要干什么?!”覃昀琰蓦地喝道:“你今日来此,到底是来质问?来奚落?还是,来夺权?!”

      覃昀瑛抬首。

      “柔嘉今日前来,不为这些。”她道。

      “那你为什么?”覃昀琰厉声。

      覃昀瑛正色,她道:“来顶罪。”

      她神情肃然,仰视大褚帝王。后又拜,伏地谏言,字字铿锵,声声泣血。

      覃昀瑛一字一顿道:“为君,掌生杀,但仁不可不念,治国,可用谋,但正不可不守。宽猛相济,守正用奇,政可和,国可安,民可归心。民归心,本得固,则平天下收四海,可拭目而待矣。”

      一语终了。

      覃昀瑛再抬首,目光恳切。

      “柔嘉,将赎己以往苛政,不仁不善之罪。今日前来,拜别罪己,斗胆先向陛下,许下三愿。”

      “第一拜,”覃昀瑛道:“柔嘉愿今日无事,不起硝烟。”

      覃昀琰俯视,看覃昀瑛扬头、抬臂、揖手、伏地。

      “第二拜,柔嘉愿自此陛下得仁,大褚朝堂,穆穆棣棣,君臣之间。”

      拜礼相连,三次,一次,诉一愿。

      “第三拜,”覃昀瑛郑重,“柔嘉拜别皇兄,祈愿边关疆土永固,大褚……国祚长延。”

      现下。

      五十弦,弦音响彻在登闻鼓声之后,不绝于缕,如泣如诉。

      弦音又在来人的脚步声里凝结。

      崇政殿殿内,室光昏暗,覃昀瑛按弦,五十弦一曲,戛然而止。

      她为了看清来人,在按下震颤不止的琴弦时,凝眉眯了眯眼睛。

      她看澹台傲穿过满室扬尘,披沐了似与朝东弊政如出一辙的,年久殿门所载的铜腥铁锈向自己而来时,笑了笑。

      “宴州时有这首曲子。”澹台傲停步,轻声问:“还没问过这首曲子的名字?”

      “《思君》。”覃昀瑛道:“清霜剑已折,五十弦将断,这一曲《思君》,正该用五十弦来弹。”

      “可以再叫你一声小公子吗?”她问罢,又道:“和当年在宴州一样。”

      “宴州……太远了,”澹台傲在覃昀瑛面前坐下,一如当年他在杏花楼第一次听琴。

      “当年宴州,我执一柄‘问月’,问那里的官商相护讨公道;今日宫中,我还执‘问月’,要再问那高位之上的帝王心术,讨一回公道。”

      覃昀瑛起身,踱步到她背后的木架,她背向澹台傲道:“今日的公道,小公子向我来要,就够了。”

      “讨公道为何要向殿下?”

      “因为我做了不该做的事。”覃昀瑛道:“对很多人。”

      “比如呢?”

      “比如顾勋,比如魏敬山,比如凌家兄弟,比如万家兄妹,又比如,萧氏全族。”覃昀瑛道:“杀一人而得一城,杀百人能得天下。他们的死没有意义吗?而我,力挽狂澜换来大褚十载百载太平安康,我,错了吗?”

      “可顾勋、魏敬山、凌引、凌风雪、万皇后,还有萧氏全族,他们就错了吗?”

      覃昀瑛转身,澹台傲望见一抹惨然的笑,她刚刚说了覃昀琰若在这里将会对他说的话。

      他也笑,无力地,无奈地笑问覃昀瑛,“兰湘姑娘不居帝王之位,怎得刚刚说的全都是帝王之事?”

      他看到覃昀瑛自木架上取下了一坛酒。

      “落杏花?”

      覃昀瑛道是,说着坐回案前,把五十弦摆向一旁,又在案上放下了酒坛。

      “兰湘在宴州时就说过,他日待小公子功成名就,就一定会请公子,饮一坛真正的落杏花。”

      澹台傲拿过案上酒坛,拆下坛上红绸,饮下坛中清酒。

      落杏花入喉,甘甜清冽,明明是好酒,却烧得澹台傲五脏六腑生疼。

      “在宫里敲了半个时辰的登闻鼓就算是功成名就了吗?”澹台傲笑,“我的一生,尘缘不过水月镜花,来了又去,离合聚散恩怨爱恨,不过……空梦一场。”他说罢,压下心头剧痛,又饮烈酒,在酒液烧灼着肺腑里的伤痛肆虐过境之后,才又摩挲着手中‘问月’缓缓开口。

      他的嗓音嘶哑,似也被烈酒灼伤般,拉扯出无限伤怀无可诉说的苍凉孤寂,却不知再能向何人诉一诉委屈。

      他的指尖颤抖,停在他剑柄的月亮纹饰上,所有悲凉出口,只剩一句,“如今在我身边的……只剩下这柄‘问月’了。”

      良久默然,覃昀瑛长长一叹,却无话。

      又良久,她缓缓出声,却只道,酒还有。

      “不必,不必了。”澹台傲放下空了的酒坛,道:“我的一生,他的一生,所有人的一生,不过帝王棋局一隅。我回看这一世,惊觉喜乐悲欢竟全不在自己,而却在……棋手一念。”

      “我……”覃昀瑛继续说着覃昀琰的话,她道:“我没你说的这么可怕,我这个棋手,所下之局里,变数百出。”

      “第一个变数,我败在了斗不过何子含,第二个变数,我败在了不相信有人会救凌匿,会把恩义排在利益前面,”覃昀瑛复述覃昀琰刚刚在文德殿的话,她道:“第三个变数,我败在了轻视,小看了那个温长弢,而如今这个变数,我败在了不信真情。”

      澹台傲愣了愣,他听覃昀瑛道:“你与凌公子,一个愿意保住对方性命,自己选择死,另一个,现在为了替他讨公道,敲响了这里的登闻鼓,不做权臣做逆徒。”

      这世上真的有何子含那样慧极的奇人吗?覃昀瑛替覃昀琰问。

      这世上真的有贺寻常那样记恩义多过记仇恨的看开吗?她复问。

      这世上真的有温长弢那样负尽初心不负师恩的感怀吗?她再问。

      这世上,真的有你与凌风雪之间,那样纯粹的真情吗?她最后问。

      澹台傲道:“若是他真的相信有这些,也许很多事情会不一样。”

      “还有酒。”覃昀瑛又拿来了一坛落杏花,可这次落杏花旁,多了一杯冷茶。

      “我陪你,”覃昀瑛道:“我陪你,你喝酒,我喝茶。”

      她举杯,手却被澹台傲按下。

      “小公子何必拦我?”覃昀瑛问:“我二八年岁便入朝堂。当时摄政,是从递给高闻广的拈花一笑而起的,如今我要离去,就也以这拈花一笑,结束吧。”

      “殿下要去哪里?”

      “去九幽地狱,赎罪。”

      “殿下不是赎罪,是顶罪。”

      澹台傲松手,“为什么替他顶罪?”

      覃昀瑛倏地平静了,她回答:“为了大褚来日,本固邦宁。”

      澹台傲问:“本固邦宁若是以无辜人之命祭成,那它到底还算不算是真的本固邦宁?”

      覃昀瑛没有着急回答,她闻言,起身朝澹台傲郑重一揖,行了男儿之礼。

      “小公子一问,省人心智,涤人心神,我自知无资格劝你收手,但却也想求你。”她望着澹台傲,神色恳切,言语郑重其事,“兰湘求你,求小公子放过兰湘的哥哥;柔嘉亦求你,求宣武将军,来柔嘉这里讨公道,用柔嘉祭你讨伐之旗,成全大褚如今已赢的棋局,也成全这好不容易铺开的……治世之路,莫让四境狼子野心者,坐收渔利。”

      “治世难得,乱世易起,这一国之君被讨伐,一朝王室被推翻,会牵出怎样的大乱,又有多少人会被殃及,这些,江湖上的小公子不知,大褚的宣武将军,却如何可能不知。”覃昀瑛道:“将军,柔嘉无能,皇兄无能,都做不到让这朝局黑白分明。人心善恶有界,我和他,都是覃家的儿女,都有一样的血脉,我的血,与他本无二致。”

      覃昀瑛又揖,“皇兄的债,求将军,准我来还。”

      澹台傲在覃昀瑛的字字锥心里挣扎。

      他握紧了问月,握了很久很久,直到覃昀瑛在无限等待的尽头又一次施礼大拜说出了“恳求宣武将军准她赎罪还债”的话后,才缓缓松了手。

      “问月”被松开,澹台傲上前,扶起了长礼未起的覃昀瑛。

      他道:“陛下……”

      澹台傲嘴唇紧咬,血从他的唇角渗出。

      “陛下……”他终于将这两个字艰难地重新说出口。

      覃昀瑛听到这两个字,恍然看向他,难以置信,又……悲喜交加。

      “陛下无情,殿下却刚折。刚折是弱点,无情也是。他因为无情,布了很多在我们看来布不下去的局,赢到了最后。可到了这最后,他还能好好地待在这高位,却是因为被他无情算计的人,还有情。”

      澹台傲看覃昀瑛,覃昀瑛怔住,她沉吟,但终是,无可多言。

      她退后,要再施大礼,却被澹台傲拦下。

      “臣……”

      澹台傲凝顿,咬着后面将出口的“不敢再受殿下大礼”几个字,默然半晌。半晌过,他终道:“南凉的胡广威,还活着,如果可以,还请殿下代臣向陛下言,臣请陛下许臣,往南境守边。”

  • 作者有话要说:  重过阊门万事非,本章标题来源自贺铸为悼念亡妻赵氏而作的《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用在此章一方面意指澹台傲此时的悼亡心绪,此中“阊阖”取传说中天门之意。 另一方面,“阊阖”也指宫门或京都城门,用该句也在借此表达如今的澹台傲重入宫门时,与此前截然不同的心境,还有他所看到的人心之下的,万事万物尽成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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