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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重过阊阖万事非 ...

  •   宣和七年,三月。

      草木蔓发,春山可望。

      大褚,京师南城,广盈军中,严勉攥紧着澹台傲捧给他的半块兵符,想起刚刚澹台傲手持“问月”,看他将这兵符与军中的那半块相接,严丝合缝。

      广盈军全军在营,营中山呼海和,拜大褚宣武将军,拜自广盈年承袭至今,监察帝心,匡扶王道者。

      澹台傲只令广盈军全军南城待命,并未领一兵一卒出军营。

      大褚宫城。

      出广盈军入宫城的只有澹台傲自己,他身边跟着宫中昔日的殿前司统领,万封。现在的宫城里,殿前司统领换了人,这人由帝王钦定,叫呼延离。

      万封在万初初出事后不久便被调遣入京郊猎林任起了校卫的闲职,可如今他未接调令就出现在了宫城内,身后还跟着现下已属于呼延离的殿前司兵马,整整三千人。

      呼延离站在现下属于自己的殿前司兵马的对面。

      他着轻甲,持官刀,高声发问:“帝心有异,君王无道,才是该广盈之秘现世的时候。如今,二位前来,到底是要为天下人匡扶王道?还是要为自己人冤冤相报?”

      澹台傲出剑。

      “问月”刺入呼延离胸前,剑势凌厉,穿破呼延离的甲衣。

      他在把剑从呼延离胸中拔出时才回答:“今日前来,是要为在意者,讨公道。”

      呼延离胸前,被刺破的只有甲衣。

      他呼吸凝滞,难以置信地看着一柄他本已防不胜防的剑在他面前游走一遭,却并未取他性命。

      “澹台傲你……”

      澹台傲看向呼延离,道:“你受帝王之命三番五次想要杀我,可我却不会杀你。”

      万封道:“杀了你,宣武将军和那帝王高位上以人命为棋的人,岂不一样了?”

      呼延离道:“你竟如此指摘今上!”

      万封道:“嘉祐三十四年春闱,呼延离的名字,也曾出现在武举登科之列,这一点,恐怕你自己还不知道吧?”

      呼延离怔住。

      万封又道:“武举登科,有人想你为官为将,成朝廷肱骨,可在名单上将你姓名划去的人,他却只想你做只属于他的鹰犬。”

      “你!”

      “你猜猜你的名字是被谁划去的?”万封咄咄,道:“你入殿前司后,我查过你,在你登科文试的卷录上找到了一句‘临危一死报君王’。你一路所愿,是报国奉君,可惜半生寥落,游于江湖,现如今你觉得你高居殿前司统领之位,是那高座之上的帝王,成全了你的所愿,给了你公道?”

      澹台傲道:“今日入宫,在场诸位,无一人想要反,无一人想要叛,我等前来,就是为了向那高位之上的人,讨公道。”

      “公道?”呼延离在崩溃前大笑,似在辩驳面前人,又像要劝慰他自己一般,高喊道:“直入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修桥铺路无人识,杀人放火戴金腰,这世事从来如此,哪里来的什么公道!”

      “有公道。”澹台傲沉声,毋庸置疑言罢,侧身东望,看向宫墙之下的一面鼓。

      那鼓看来质拙,鼓架之上半点纹章花饰也无,鼓身的白底也好似已历经了多年的风雨,在如今泛起黄来,连同鼓面上正中红漆涂出的四方形一起变得陈旧。此圆鼓之内,自有四方,鼓身虽旧,却自有一种于风雨日晒中岿然不动的守拙、刻板和方正。

      登闻鼓。

      “太?祖于阙左,悬登闻鼓,以待穷者,以达冤人。帝王闻鼓,当乘舆迎击驾申诉者,为挝鼓者,理决不平。”澹台傲道。

      他现下已行至登闻鼓前。

      登闻鼓,诉沉冤,鼓声阵阵,响彻宫阙重楼。

      文德殿。

      大殿空荡,门开时余音回响不绝,尘埃飘飞,在瞬间照入的阳光里展露无疑。

      覃昀瑛锦衣华服,严妆而来,进殿时正正与另一端站在桌案后的覃昀琰相对,覃昀琰把目光从桌案上的画里抽离,淡然抬首,“柔嘉来了?”

      覃昀瑛走近,施礼,“陛下在看画?”

      “伏生授经图。”覃昀琰听着殿外远处鼓声阵阵,轻叹道:“只可惜这幅画现在大抵只来得及看看,没时间描摹了。”

      覃昀瑛望向了覃昀琰背后挂着的画,千里江山图。

      “陛下还需描摹什么?这最完美的一幅描摹,千里江山,已经在您身后了。”她道。

      覃昀琰微笑,“千里江山是有了,可伏生授经,柔嘉可知其所授为何?”

      “《书》。”覃昀瑛答,随即又问:“陛下想描摹的是伏生授经,更是其所授尚书之语,‘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是,”覃昀琰点头,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自朕即位起,一步步带大褚自风雨飘摇的危困走向如今物富民丰的正途,好不容易得以喘息,不再需要事事机关算尽,夜夜殚精竭虑,刚想去看看这近在眼前的本固邦宁,却就被那外面一阵阵的登闻鼓声堵住了路。”

      “陛下一贯温厚宽仁,何来机关算尽?登闻鼓为民伸冤,又如何能阻了陛下的前路?”覃昀瑛笑出声,道:“柔嘉交摄政之权多年,这些年朝堂之事早已无心去看,看了也看不清,看不懂。若要看,柔嘉,倒是想看看陛下身后的千里江山。”

      “哦?”大敌当前,覃昀琰却好似来了兴致,他耐心地看覃昀瑛在他面前一福,对他说道:“陛下雅善丹青,柔嘉却不是。柔嘉技拙,画不出陛下想要的千里江山图,不过这图如今陛下自己画成了,不知可否赏赐柔嘉一个机会,把这图,品评一番。”

      “如何品评?”覃昀琰一字一顿,字字刚刚好地卡在登闻鼓的鼓音中。

      覃昀瑛直视覃昀琰,“就品评这千里江山绘成的代价。”

      “从这千里江山的第一笔开始吧,”她道:“第一笔,嘉祐年皇兄被废,不公道;第二笔,凌公子于京郊力挽狂澜,却落得个魂归九幽,不公道;又过九年,宣和之政里,萧孟渝被逼和亲,远走阿伊苏这一笔不公道,澹台傲忍尽离合,被陛下翦除不成又利用这一笔不公道。魏敬山顾勋横死不公道,莫之微中剑,萧澜月殒命不公道,万皇后无罪却谢罪不公道,凌风雪生前身后皆受南凉之辱,尸骨不全不公道,萧闯一生戎马,身老北地,最后却被褫夺亲王尊位不公道,还有,那江湖种种因帝王忌惮而生的腥风血雨,也统统都不公道。”

      覃昀瑛借观画谈公道,言辞冷厉,神情却痛惜。

      “如今千里江山如画,帝王仁善,天下归心,却为何还有人要向陛下击鼓讨公道?”覃昀瑛连声,又问:“陛下以天下为棋,引江山入画,陛下执棋执笔,这棋子的黑白,可是善恶的颠覆,那笔尖的纤毫,可是不计其数的无辜?如今登闻鼓响,要向陛下讨回的公道,是否是人命的公道,染血的公道?”

      “柔嘉你干脆把‘帝王心术,杀人无形’几个字说出来吧。”覃昀琰微微一叹,才道:“是,朕手里,是沾了血,朕的江山,平宁之下是埋葬了无辜之人。可柔嘉你说,这些年杀人的,究竟是刀,还是握刀的人,究竟是握刀的人,还是指挥着握刀人的人?”

      覃昀瑛不响。

      覃昀琰淡淡道:“朕在这个位子上,不需要沾血。”

      “所以陛下是认为,这公道他们该去找手里沾血的人讨,而不该找您?”覃昀瑛苦笑,“柔嘉惭愧,这么多年过去,竟还未看清陛下究竟何人?若不是这千里江山的最后几笔,您大胆引了北渝南凉阿伊苏几方入局,驱虎吞狼,柔嘉竟更还一直相信陛下之心是仁善,宣和之政,是仁政。”

      “驱虎吞狼,若无足够心术操控,只会适得其反,使虎害大于狼害,后患无穷。帝王心术,哪里敢有真正的仁?朕到底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今天下,生民黔首爱戴朕的温厚宽仁,阿伊苏全族归服朕的汉地广大,四境之地,惧怕朕的胜战连连。”覃昀琰收起淡然神色,沉声道:“如今,大褚离盛世,只有一步之遥。现在不是朕想不想看到大褚来日本固邦宁,盛世安乐,而是要大褚走到这来日,这件事只有朕做得到。柔嘉你知道吗?描摹一幅画不容易,下好一盘棋也不容易,朕一直觉得把一盘好棋下赢不是本事,有本事的,是把一步将死的棋下活。”

      “将死之棋是飘摇风雨,成活之棋是本固邦宁?”覃昀瑛反问。

      覃昀琰不置可否。

      覃昀瑛摇头,凝视眼前人,她问他,“为何陛下做任何事,连绘一幅画,弈一盘棋,都要穷尽心机,把事做成机关算尽的模样?”

      她叹惋,声音里有无可奈何,还有被鼓声消磨成的微薄无力。

      “这天底下……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样机关算尽的,有些人眼里,画就只是画,不是用来寄托野心的工具,比如这千里江山图之主,王画师;而有些人手上,棋也只是棋,不是用来筹谋形势的布局,比如,太?祖。”覃昀瑛道:“王画师笔下的千里江山是纯粹的,我翻遍了太?祖身旁棋侍留下的棋谱,他的棋,也是纯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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