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辞》玖怀

183、魂魄不曾来入梦

　　青山关外又落了一场雪。

　　澹台傲醒过来的时候，雪已停，正开始化了。化雪的景象与胡广威澹台傲终局一战之时不无二致。

　　大雪……覆盖了所有痕迹，雪化之后，也带走了所有痕迹。澹台傲再醒来，世上，所有属于凌风雪的痕迹都不再存在了。

　　自南境开战，澹台傲就再没怎么做过梦。最近他的梦又回来，梦里桃花雨变成血，飞雾游丝般缠住他，覆盖他，让他在半夜惊醒，魇住他心神，沾湿他软枕。

　　澹台傲的梦里，凌风雪迟迟没有出现。昔日好好在他眼前身边的人，朝思暮想，现在就连梦里都不能再见到。

　　元小二在澹台傲的床边，听他一遍遍在梦呓里哀求出声，重复着——别伤他，别伤他。

　　他知道澹台傲梦里的人是谁。

　　如果只有一个人得已入他梦境，那那个人一定是凌风雪。

　　如果只有一缕魂想要入他梦境，那那缕魂魄，也一定是凌风雪。

　　凌风雪在这人间做了经年的九幽归魂，现在到了真正想为了自己的爱而好好活下去的时候，却偏偏别无他选，只能与澹台傲这个带他回人间的人，这个他在人间的爱，死生两分。

　　这一次，他入的是真正的九幽，真正的地狱，隔一道黄泉，他再不能归来人间，和他的澹台傲相见。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曾经吟咏过的属于别人的诗，到头来，却成了他们自己的谶言。

　　澹台傲现在的梦里只有血，成滩的，喷溅的，凝结成块的。那血块大大小小，小的像人脸上不完全的轮廓，大的像人身体的部分，像有把刀悍然挥下，一遍遍反复伤害着血泊里的人，把人的身体横纵不一地来回切割。

　　被伤害的那个人是谁，澹台傲看不出来，他只能徒劳地喊着“别伤他别伤他”。

　　他的这个梦里，只有属于同一人零碎残缺的轮廓和部分，那个人连尸身都不全。

　　残雪，空梦。

　　梦里醒来，澹台傲见到的人是元小二，继而他又看到了一间装饰极具江南特点的素雅房间。面前的元小二对他说，想着他也不会再愿意和大军回去见到覃昀琰，索性就把他带到了这里。

　　澹台傲在这里已有七日，这七日里，他几次三番地自戕，硬硬被元小二从鬼门关外拉回。元小二救回澹台傲一条命，又徒劳悲悯透过澹台傲的颓唐看到那颗他救不活的心。他劝澹台傲不要轻生，他说，青山关前，凌风雪舍命为你换来生路，你若放之不行反要寻死，若凌风雪有知，上穷碧落下黄泉，你要如何面对他一番苦心。他因你而悔悟，你却因他而自轻，你舍了自己性命，舍了自己后半生青山守土，你以为这是凌风雪他愿意看到的吗？

　　元小二的本意是劝慰，可话说起来却更像是责难，他自言自己不是何子含，也的确，相比曾经的何子含，现在的他大部分时候做决定不再满心满眼都是利弊的判断而是好心的，只是即使好心，他所说出的话也往往不怎么好听。他面对澹台傲，这字句间咄咄而出的责难，正与何子含如出一辙，可也仅仅是言语上的如出一辙。若是没有昔年忘忧之草，彼时长风之辞，如今的何子含坐在这里，怕不是也同样会说出同样一番话，只不过何子含若说，即是无从体察他人之苦，只冷眼他人离合，后再以口舌快利做无情之语。元小二不是，这世间世情，自他金沙又至京城一路，已与满眼的络绎往来间体察了太多，现在的他，藏起心里只想让澹台傲活下去的单纯所想，明白“责难”相较于规劝，是能阻止澹台傲悲卒的更有力的言辞。

　　澹台傲后来几日的反应证实了元小二的言辞是有用的，接下来的几日，他不再想着殉死，而是问了战局，可除了战局，其余的他仍什么都没问。他看上去什么都不关心，不关心他自己在哪儿，为什么不是在军营，是谁带走了他，以及他们现在要对他做什么。

　　在得知南凉对青山关的进攻已随那噩梦般的终局一战结束而突然停止以后，澹台傲就开始什么都不关心了。他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一样，脸上没有表情，脑子里没有神思，躯壳里，没有魂魄。

　　第八日，澹台傲这一次自满是血块的梦境里醒来时，元小二正从屋外走进来。

　　他看澹台傲还是和前几日一样，呆呆坐着，眼神放空在屋子里随便一处地方。

　　可澹台傲整个人还是整洁的。他日日都会打理自己的形容，只看外表的话，没有一丝一毫的颓唐。

　　澹台傲说，凌风雪喜欢看他精精神神的明亮模样。

　　他说，他的记忆只在终局一战的那刻，凌风雪后来怎么样，他没见到。

　　他说他没亲眼见到凌风雪最后的模样，他就会相信凌风雪一定还会再回来。

　　聚散分合而已，以往他们经历无数次，每一次他们都会再相见，每次都是。

　　这次，一定也一样。

　　元小二说，凌风雪已经死了，尸骨是他亲手埋葬的。

　　但他没告诉澹台傲，凌风雪的尸身不全。

　　元小二说的话，澹台傲不让自己相信。

　　澹台傲在梦里对着残缺不全的血块之上的钢刀哀嚎着“别伤他”，醒来，无悲无喜地重复着那句——没有见到的结局，就不算是结局。

　　澹台傲逼自己相信凌风雪没有死，相信他的凌哥儿只是离开，而离开的后面，还会有归来。

　　为了这个归来，他可以一直等待。

　　第九日，元小二施针把澹台傲拉出了充斥满血块的浑噩梦魇，他长舒一口气看澹台傲睁眼，忽略澹台傲眼底的空茫，伸手在他额间试了试对他道：“惊厥，可大可小，一个不留神死人也是有可能的。”

　　澹台傲不答，眼底还是空茫，他刚刚突然起热近乎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元小二话里又提到“死”，澹台傲无知无觉。他眼底的空茫本就是因为猝不及防看过了太多生死。

　　“南境苦寒，你浸在战场的寒气和死气里太久，没吃没穿拼杀到最后，现在还不放过自己，日日绷着心神。我可提醒你啊，别仗着年富力强就不把自己当回事儿，若不是我这几年跟人学了点儿医道，你……”

　　元小二在澹台傲的声音里顿了顿，他目光避开澹台傲，瞬息就也黯淡下来。澹台傲刚刚问他，他的医道……可是从百里山庄学来？

　　元小二神情微微有些惊讶，他明白澹台傲缘何会问出这句话，但他却没有作答。

　　澹台傲原本空茫的眼神现下终于聚起一点光，可他只是望着元小二，等他回答。

　　现在，这间布置极简单的卧房里无人开口，寂静里，白梅的味道又悄然飘来。

　　这卧房之外是一方小院，小院外面又套小院。院子里有花，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从玉兰到凌霄，从凌霄到丹桂，最后一路开到白梅。

　　现在开在院子里的就是白梅。冬日里的花，如今在院中长势正好，元小二前几日就要拉他出去看花，澹台傲不去，醒着的时候他只待在房里双目空空洞洞看白墙，像要把自己变成用来布置这房间的多一座雕像。

　　“看花不好吗？这里的主人以前就喜欢看花，”此刻的元小二重复了他第一次拉澹台傲看花时的话，随后又问，“这卧房之外有院子，院子外面还有院子，里里外外套了四层，又大又是依山而建，你说我该把它叫什么？”

　　澹台傲声音无波无澜，“百里山庄。”

　　元小二愣了愣，长叹一声，“原来这几日你什么都没问，其实却已什么都知道。”

　　“我只是听有人讲过这里的故事，故事里就有一个爱看花的人，叫沈独衣，”澹台傲道：“朝廷当江湖是刀剑，百里山庄，是这些年月里江湖一切血雨腥风的起点。现在故事要终结了，想要圆满，也许就还要回到百里山庄吧。”

　　元小二又叹，这次没等到澹台傲再问他长风阁与百里山庄，或者说九幽堂之间究竟是何关系，他便主动开了口。

　　“你醒来，只问南境战事。既得知了南凉退兵，也当知自己身为南境军主将应当回京师复命，可你自始至终却不曾发问自己为何会醒在这处陌生的庄院。”元小二道：“你既已经猜到了这庄院是百里山庄，那想必你现下为何在此，这对你来讲，也不是疑问了吧？”

　　“你的百里山庄……或者说九幽堂，也要和大褚朝廷打一场终局之战，这一战，也许我能帮的到。”澹台傲道。

　　元小二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

　　“是这样，可不是我想这样。”元小二道：“昔年势盛的百里山庄，如今残存的九幽堂都不属于我，属于温长弢。”元小二答。

　　“温……温长弢？谏院温长弢？”

　　元小二起身，在房里踱起步，他看澹台傲在听到温长弢名字时凝眉，眉间泛出几道浅纹来。他的目光与澹台傲交汇，说着话，语气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的轻盈跳脱，眼睛里却倏然透出一种深沉的，属于长者的，符合他真实的年岁的关切来。

　　“你比几年前我在京城赌局上见你的时候老了。”元小二道。

　　“你没有，”澹台傲勉强笑了笑，然后垂眸说：“你还是和那几年一样，娃娃脸不显年岁，看上去什么都没变。”

　　“我不变可不只因为这个。”

　　“那还因为？”

　　“因为我什么都忘了，想不起来了。”元小二突兀地说，接着他又问：“你说，年岁和世事，这两个里哪一个更会蹉跎人？”

　　澹台傲怔了怔。

　　元小二离近他，抚了抚他的背。

　　“其实百里山庄现在早已不再叫百里山庄了。当年一场火，江湖上攫夺百里山庄的权力，瓜分百里山庄的置业，唯独留下了这处原本最能代表百里山庄地位，却也被烧得破破烂烂的四进院。”元小二道：“温长弢很早以前就把它买回来了，还把它修葺完好，要不然这里现在也不能成为我们的藏身之处。”

　　温长弢和百里山庄的缘分很浅，他很早就买下了这里，却到现在都没有能来这里看一眼。而当年，在他还不叫作温长弢时，他也只在这里度过了一夜。

　　那一夜是百里山庄覆灭的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