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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人生若只如初见 ...

  •   最后一面,凌风雪还是骗了澹台傲。

      终局一战,若不是你死我活,南凉……怎么可能罢休……

      凌风雪在你死我活里选了死,而杀他的人,只能是南境军的主帅,只能是……澹台傲。

      凌风雪不舍,但他……别无选择。

      剑锋锐利,击破所有侥幸,定局已成,再不真实,也是真实,再想改变,也已……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凌风雪把剑气盈满传向澹台傲时,想起了澹台傲昔年把内力渡给他的时候。战马之上,他的眼睛映进了澹台傲,凌霜傲雪一出,他眼底的,仿佛是昔日少年归来,走向自己,宝马长剑,潇洒却温柔。

      他眼里映进的温柔契合着流溢而出的留恋。昨夜军帐一见,他叫着澹台傲的名字,眼底也是这样的留恋。

      最后一夜,澹台傲这个名字,他叫一次就少一次,澹台傲这个人,他此番一见,就是最后一面。

      最后一夜,太快了,宣和六年,也太快了。这一年,从年关到春来,入夏又入秋,现在,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冬。这一年,太快了,快到很多事都还没来得及去做。

      还来不及……用真面目和你相处,也来不及,去还你这些年的恩与情,来不及弥补这些年骗了你的债,也来不及告诉你,我到底有多爱你。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是哪一个早晨,一乘春风吹帘而过后,绡纱帐拂过澹台傲侧脸,携着仍存的温柔带来丝丝痒意,他揉了揉眼睛,手放下时侧向一旁,才觉凌风雪已不再身侧。

      他起身,披上外衣自出了去,正瞧见凌风雪向自己走来,笑意盈盈,手上还拎着一把……铰剪。

      “凌…哥儿”

      “早啊…”凌风雪拿着铰剪的手扬了扬。

      “你这是?”澹台傲视线跟着凌风雪走,“这是…什么?”

      凌风雪笑,“铰剪啊。”他说。

      “剪什么?”

      “头发。”凌风雪走近澹台傲,早起晨间风吹花落,满庭香气被凌风雪自院中携来,他立于澹台傲身前,咫尺间花香清淡,似是要代相望的两人一述那原本欲说还休的心意。

      “绾青丝。”

      凌风雪开口,声音浸在婉约的花香气里,无尽温柔。

      澹台傲愣了愣,少年人心底炽热如火,却从来只是把所思所念寄于心底,不曾为外道,更无从为外道,而这一刻,在这一个晨风如旧吹来的早上,他伸了个懒腰出了门,与心上之人共度的点点甜蜜才化作笑意浮上唇角,心上之人便带着那清淡却让他无可抗拒的温柔气息而来,走近他,望着他,说与他……

      绾青丝。

      那声音淡雅柔和,澹台傲听着,反而听得出其中的郑重铿锵。

      剪发,结发。

      青丝相绾,春风同度,连理共结。

      昨日,对饮,今晨……结发。

      澹台傲抬手,轻轻拂去凌风雪鬓角一片桃花瓣,“绾青丝,与君绾青丝。”他道。

      桃花瓣落下,澹台傲的手也回落,落至一半,突然停了下来。

      凌风雪握着铰剪,澹台傲握凌风雪的手,凌风雪感受澹台傲温热掌心里的丝丝暖意附上他手背,继而传入他身体,直至心底。他听见少年郎热情洋溢的声线难得不再跳脱,那声音一旦慢下来,里面的情与意便再也藏不住了。

      “与君绾青丝,赠君连理枝。携君红尘渡,日日复时时。”

      凌风雪任澹台傲握着自己,垂眸浅笑道:“好。”

      “这是我在寻常茶室听寻常先生说戏时听来的,这诗和‘挹袂同归去,把臂入林中’一样,可都是誓言啊。”澹台傲那时缓缓道:“凌哥儿,你刚刚可是说了‘好’,答应了的。”

      “哪里答应了?”凌风雪却道:“我说的‘好’啊,是寻常先生的诗好。”

      “那人呢?”澹台傲听后粲然一笑,言语又重带上了平日的跳脱昂扬。

      “人?”凌风雪望着澹台傲,思考着抽回了手,他叹一口气,:“勉强还可以吧。”

      澹台傲笑起来,他笑着看凌风雪,移不开眼。素来清冷,万事淡然处之的人难得像这样,被情意裹缠着,任柔情蜜意在他浅浅勾起的唇角和融融的梨涡中开出花儿来。那花漾映在澹台傲眼里,凌风雪抬眸,两人目光相遇,清凌泉流遇上炽烈火焰,天然的互补,天然的相配。

      凌匿从小长到大,直到他死,待他好的人,不是没有,有一个,他的哥哥。

      凌风雪在心里说。

      待他好的哥哥去了,他杀身以偿罪孽,却被人救下,入九幽,重活过,活成他哥哥,活成凌引。他要追随凌引想要追随的人,去做凌引还未做完的事……

      可是,有一天他知道了真相,知道了他想追随的人是让他丧命的始作俑者,知道了他想做完的事情,不过是一腔热血反换来始作俑者满眼忌惮的笑话。

      他惶然,自小而大,泥沼里摸爬滚打的人自认见过无数肮脏不堪,却在得知真相的一瞬觉得他所见依旧太浅。原来……庙堂人心,竟是这般模样;

      他不甘,他不甘自己的兄长,一代名仕剑侠初心错付,到最后,陨落得没有一丝一毫的值得;

      他愤恨,他恨那毒酒,拈花一笑,名字那样动听,实则,那样恐怖,那样凉薄。

      若是没有澹台傲,或许,他不会再信这世间真的可以有深情挚爱,他会讽刺这天下所有的山盟海誓……

      可偏偏,澹台傲就是出现了……

      澹台傲,他根本无心江山,志更不在庙堂,若非为自己,他何苦要在这,他根本无觉无感的诡谲翻涌里走一遭。

      凌风雪他曾不相信任何人口中的情爱与誓言,他曾觉得澹台傲所说,不过是少年人一时之兴,觉得他待自己好,那自己便陪着他,过了那兴致便好。

      可他终也是错了,他看到澹台傲对他之好,为他所做,离开江南时,他听到澹台傲把那一句句对自己许下的誓言讲予了祠堂列位的澹台全族,任凭阻碍重重,澹台傲的话,字里行间,未有丝毫矫饰削减,他对所有人说,他喜欢他,爱他,无所忌惮,郑重其事。

      ……

      终究是自己阴暗,终究是自己薄凉,终究是自己……不配与他在一起。

      他的誓言,挹袂同归去,把臂入林中;

      他的承诺,与君绾青丝,赠君连理枝;

      他的寄愿,为君除弊事,事了共白首;

      事了共白首,白首之约,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怕是,再也赴不了了。

      凌风雪立马,想着,笑了笑,笑着对山盟海誓、真情挚爱深信不疑,笑着嘲讽着这情与爱,撞上了因与果,一往而前,粉身碎骨。

      澹台傲,是这世上,待凌风雪最好的人,可一个人,若是知道另一个人待他的好,对他的情,他的情感多半会是……会是感激多一点。

      澹台傲,我对你,不是感激。

      我是爱你的。

      你知道吗?那时候,宴州,你说你老远看到了茶摊上坐着的我,而我又何尝……没有注意到你?

      宴州初见,那一日,他见他铁剑在侧遥遥而来,虽非鲜衣怒马,却那样……意气风发;

      再后来,他等在杏花楼外,意气风发的少年出杏花楼,便真就来茶摊上寻他了。

      他转身的时候,正对上澹台傲的眼睛,那眼睛明亮、灵动,却更还纤尘不染,那样的年少意气,那样的明动纯澈,驱尽天地间的风雪严霜,也散尽了凌风雪心上的孤寂阴翳。浮生岂得长年少,他短暂的少年时光,已和阴暗算计打足了交道,他从未想过,九幽轮回过后,迎接他的,会是这样的明亮与澄澈。

      一切都还未准备好,少年郎便那样毫无预兆地、莽撞地、热烈地迎向了他,他猝不及防,还未及想好应对之法,心跳便已快了起来……

      那时他不愿承认,这心间快跳,便是心动。

      那时初见,我其实……又何曾不心动,而你待我好,那样的好,加上了心动,便成了爱。凌风雪在心里重复,是爱,死生不渝的爱。

      天明前离军帐,天寒地冻,像极了他刚刚归来宴州的那个风雪夜,凌风雪在风雪夜里回忆着,由着自己陷进从那时开始的美好里,一路而来,春花秋月看尽,哪怕到最后,到如今,情未尽,誓未践,诺未许,梦一场往昔,徒留回忆。

      澹台,我这一世,来不及的事,太多了。下辈子,希望我不要再像现在这样配不起你的好,希望能再和你一起,绾青丝,结连理,渡红尘,挹袂拂衣去,把臂……入林中。

      这一世,这些,我等不到,来不及了。我负你太多,骗了你经年,现在,到了最后……还要把这刺剑杀人的罪孽,亲手嫁祸给你。

      澹台傲的剑刺来的时候,凌风雪眼底的留恋,是他自己无法面对的残忍。

      澹台,这一战,是凌风雪他此生最后的一战,这一战里,他还要再骗你一次,去让你做那对你来说……最残忍的事。

      凌哥儿!!!

      凄厉的惨呼声在青山关前陡然拔地而起,一次次,一声声。

      “凌哥儿!!”

      澹台傲在血雾里迷失方向,神志被血雾蒙上的景象拉扯,揉碎,崩裂,他在凄厉惨痛的嘶吼声里堕下马来,心脏骤紧,还没来得及明白这情形是真实发生,还没明白过来这感觉是痛不欲生。

      澹台傲眼前一黑,血雾消失,万军消失,青山关消失,凌风雪……也消失。

      那寂静里撕开天地的惨痛哀嚎在青山关前回响,这声音来自他自己,澹台傲不知道。

      哀嚎浸满血泪,撕心裂肺。

      四下悄然

      安静了,澹台傲耳边,什么声音都不再有了,没有万马踏过时的轰隆声响,没有刀剑相撞间的铮铮锋鸣,没有万军阵前的誓死喊杀,没有战鼓擂擂下的杀气凭陵。

      悄然未绝,一缕嗡嗡的鸣响不知自何处升起,在澹台傲耳边萦绕盘旋,那声音拽着澹台傲的神思,扯得澹台傲头痛欲裂。

      “凌哥儿……”

      嗡声里有人呼唤,有人在叫他的凌哥儿,声嗓清脆,音调温柔。

      喃喃般的呼唤一遍遍响起,嗡嗡声一点点消散。

      “凌哥儿……”

      那呼唤声好熟悉。

      澹台傲蹙眉闭目,他听见那声音问,下一次“清霜”“问月”再相撞的时候,赢的人,会是你,还是我?

      颅内的疼痛消失了,他睁开眼,眼前,是大褚京城三月的桃花雨。

      桃花雨里,凌风雪正笑着看自己,他一袭雪白衣冠,在京城桃林的一片粉云烟雨里,朝向自己笑。那笑容清澈、干净,真如同被风雪洗净般不染纤尘。他看到眼前凌风雪带着笑意的温润眼眸正望着他,他听到他的凌哥儿并没有回答他谁会赢,他只笑着说——你若赢我,我便回去宴州,找杏花楼取来你那坛你一直遗憾没喝到的落杏花,然后带着酒,到三月芳菲未尽的江南来找你。

      凌风雪的声音响着,轻轻敲了敲澹台傲耳鼓,带着无限缱绻。

      有风来,吹落枝上桃花瓣。

      桃花瓣落上凌风雪身前衣摆,澹台傲看在眼里,抬手去拂那点点桃花。他笑着伸手触上凌风雪白衣,指尖夹一片花瓣收回,他垂眸,触目惊心。

      哪有什么桃花花瓣,指尖,一片黏腻似有温热触感,是血。血透过指缝,淋漓滴落,落在他身上,竟起金石铿锵之声。

      澹台傲悚然,他看了看自己衣摆,又抬眼望凌风雪,凌风雪还是朝他笑着,他面前的花瓣越落越多,越来越密,一帘桃花雨急促,阻隔着澹台傲的视线,他竟看不清眼前人那笑容里浮着的,是温柔,还是悲悯。

      那温柔或悲悯的笑容上扬着漾到了凌风雪眼尾,澹台傲望着眼前人,看眼前人俊秀眉目上带着浅浅笑纹,明亮的瞳仁里映出自己。

      凌风雪眼底,大褚武将,铠甲褐红。

      血还在滴落,铿锵愈大,金声玉振。

      凌风雪周身,花瓣簌簌尽成鲜血流泉。

      “凌哥儿!……!!”

      澹台傲声嗓撕裂,惊呼声震碎他耳边缱绻温柔,桃林梦醒。

      缱绻的记忆是旧时的温柔,曾经的粉云桃雨倏忽就成了青山关里飘飞的雪和带着血气杀意的风。

      五载江湖朝堂路,倏忽争锋生死间。

      “凌哥儿……”

      记忆里,那个对着心爱的人抖机灵撒娇的少年郎不见了。

      “凌哥儿!”

      褐红铠甲的将军立马执剑,剑锋披靡,直直没入银黑披挂的敌将咽喉。

      澹台傲喉间震颤,在哀嚎惊呼中昏厥,跌落下马。

      刚刚发生了什么?澹台傲不知道,可生死,无可转圜。

      尘埃……落定。

      时间仿佛要永远停滞在这一刻。

      剑锋沾血。

      鼓角声消失。

      万军倏然间无踪。

      青山关的烽烟缓缓降落。

      天地在停滞的时间里…苍凉寂寥……

      来不及了。所有事……全都来不及了。

      澹台傲少年时滚烫眼眸间的热,此刻成了喷溅在他脸上的血雾,血雾散尽,徒余不舍。

      血雾里,凌风雪和澹台傲隔着一柄剑,最后一次对望,一个在剑柄,另一个,在剑尖。

      停滞在剑柄一端的眼神,惊惧而震颤,在剑尖的,不舍,却无悔。

      一把剑,有多长?

      三尺…七寸。

      两双眼眸在三尺七寸间对望,在咫尺的距离里诀别,看尽他们此生属于彼此的,最后一眼。

      生死的结局里宿命滚动,灵魂好似轻易就穿过了时光。

      青山关外,此生最后一眼里,他们在对望中回到过去。

      一眼对望,刹那经年。

      他们在对望的刹那回到了宣和五年年关大褚京城中灯山上彩的地方,回到了明月楼的餐饭席间,回到了罗绮耀目的织巧集……

      时光流回记忆,他们对望在北征军大克北渝回京时万人簇拥的人前马上……

      对望在北征新军出征前的那个白露的蒹葭苍苍……

      对望在宣和宴大开之后的江南好时节……

      对望在凌宅杏花树下的过去……

      对望在……风雪初霁时的宴州,那条长长的街。

      那是初见,一切回到起点。

      宴州茶摊里坐着凌风雪,遥遥远处,有澹台傲惊鸿一瞥。

      初见、诀别,他们都在这烟火人世里对望。眸光相映,时空仿佛交汇,分不清是青山关外诀别的人回到了宴州,还是宴州初见的人望向彼此的第一眼,就提前越过了时光,看尽了往后宿命的缘与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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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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