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辞》玖怀

155、同心夜

　　年节下织巧集店里客人多，掌柜和伙计们一起，楼上楼下拿着工尺又一通量，忙完时在账台前歇口气，看见账簿上多了两行登记。

　　“那一对儿还真就各付各的。”掌柜“呦”一声，看账簿里面两个不同笔迹的落款，靠上面的一个字迹隽秀的写的是，“隔壁裁缝铺的老板”，而下面一行跟着写下的草书则是，“隔壁裁缝铺的老板娘”。

　　澹台傲是在走过了织巧集约莫三间铺面后赶上凌风雪的，他把织巧集的落款留得龙飞凤舞，然后一溜烟追来凌风雪身边。

　　“凌哥儿你平时去哪儿也都这样落款吗？你不写自己名字的吗？”

　　“也对啊，那样太招摇过市，但凌哥儿你也不至于叫‘隔壁裁缝铺的老板’啊。”

　　“凌哥儿你看我都委身把自己变成‘老板娘’了，要不你就姑且等着今天逛完夜集回去再生我的气？”

　　“凌哥儿凌哥儿，你容我理一理，理清了我再告诉刚刚在织巧集我看到的事。”

　　“谁说我在生你的闲气。”澹台傲话密，凌风雪在他前面猛一个急停转身，澹台傲踉踉跄跄停下脚步，声音还吵吵在凌风雪耳边。

　　“凌哥儿……”澹台傲和凌风雪面对面，声音委屈巴巴。

　　“澹台，”凌风雪把他拉到街边站着，神色肃然。

　　“我只是觉得你好像……”他说着，目光审视般落在澹台傲脸上，然后一面思考一面正色道：“我觉得你好像比刚回京时白回来一点儿。”

　　“……”

　　澹台傲耷拉下脑袋，转而又扬起脸来冲凌风雪笑。凌风雪在澹台傲阳光灿烂的大笑脸里彻底装不下去，他也笑，笑着对澹台傲道：“我给你的衣料颜色选深了。”

　　大街上人很多，衣着深深浅浅，各是不同的样式和颜色。凌风雪和澹台傲并肩，挹袂、把臂、穿行在这红尘浮生的精工彩绘里。他们走得不快，灯色没一会儿就追上来。满城灯火遍亮时，凌风雪和澹台傲走到了他们的目的地。

　　他们仰头，足有三层楼高的彩灯在他们的脸庞上投下光影。

　　澹台傲说：“灯山上彩。”

　　凌风雪说：“灯山上彩。”

　　街市中央，京城第一号大的灯山远看是个饱满的葫芦形。离近了，能瞧见那灯面彩帛里支撑的竹骨排得整齐，密密麻麻一根一根间，有雅致的小字写着词和诗。

　　——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

　　——放鹤去寻三岛客，任人来看四时花。

　　——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

　　……

　　澹台傲目光飞快扫过这些诗与词，庆祝的，咏怀的，颂景的，还有……道情的。

　　——春风寄千里，圆月如梦中。满枕无一字，安知两心同。

　　有人给澹台傲递来了笔，对他说——提几句吧。“福禄”贺喜，灯山上彩，这彩，是京城万千百姓心里的彩。

　　澹台傲应下，想了想，在竹骨间选了处显眼的空地写了起来。这次他的字不再是草书了，他一笔一成书，每一笔都落得很认真。他仔仔细细不容有失地写了很久，却只写了十个字。

　　——挹袂同归去，把臂入林中——待最后一笔落定，澹台傲画圆了他笔下的那个句点，回身才恍然他身边人已过了一批又一批，换了模样。

　　凌风雪也不在他身边了。

　　可他现在并不急。因为他在换了模样的人群里见到了静水司这些年一直跟在凌风雪身边的熟面孔。
　　邓未。

　　凌风雪在躲他，澹台傲明白过来。邓未也看到澹台傲，他眼神一亮，艰难挤过车水马龙和澹台傲汇了合。

　　“大人你见到我们大人了吗？”邓未询问，开口却觉得这话听着有些别扭，不过他没多想，他只想叫他家大人回去把几本案卷落印封卷，这事不急，但对于循规蹈矩的邓未来说，这是他每日必须和凌风雪共同完成的事。

　　“我也正找他。”澹台傲实话实说，他见邓未点点头想转身去别处，又回过头要按着品级朝自己行揖礼，连忙把他朝身前一拉，免过他刚刚一躬身就要和身后人撞个正着。

　　“谢大人，”邓未抱拳，听澹台傲问他，“你来巡防？”

　　“另一班的人正巡防，我来找大人回去封几本卷。”邓未道。

　　“急吗？”

　　“不急。”邓未道。澹台傲了然，笑言说：“今夜开集，这千灯照夜放着不赏多可惜。”

　　他言罢，觉得邓未好像明白过来一点。他和邓未作别，又一个转身，便对上了车流海市之外的灯火阑珊。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澹台傲眼底的光影里有一个带着面具的人影越来越清晰。他逆流在人、车与灯火之间，最后来到了他的面前。

　　凌风雪带着一个面具，面具上寥寥数笔绘出一只可爱的小狐狸。他的眸光自狐狸空洞的眼睛背后流露而出，望着澹台傲遥遥而来。

　　他又对着自己笑了。凌风雪欣喜地看着远远朝他走来的澹台傲，看澹台傲眉眼间弯出个笑弧。

　　澹台傲又露出了这样的笑容，这笑容他自以为狡黠，实则却天真纯粹到无以复加。凌风雪想着，仿佛周遭一切回到了起点，让他再一次见到了那个曾扛着长剑走在宴州大街上的朗然少年。

　　自己眼前的人还是那个少年人，凌风雪想，任凭岁月磋磨，漂泊离合的荒唐事一件一件压在他身上，他也依旧明亮，纯粹，那份善良与赤诚在他这笑意里透出来，从来就没变过。

　　“小狐狸。”澹台傲站定，缓缓抬起手，两指并起，轻柔地托上凌风雪面具的下缘，把他的面具一寸寸地上抬。凌风雪淡色的薄唇露了出来，接着是那玉雪清峰般的鼻梁，那摄人心神的狐狸眼睛，还有那曾被他轻轻吻上去很多次的额头。

　　面具被摘下，摘他面具的人温柔看他，还问他，“我的呢？”

　　“我没钱了，只够买这一个。”

　　澹台傲笑笑，“我还有。”

　　凌风雪摇摇头，拿着澹台傲的手举着，把自己的面具往他脸上按。

　　“我把我的送给你。”凌风雪道。

　　“凌大…凌公子！”

　　二人闻声回头，看到了邓未。

　　澹台傲一挑眉，拉起凌风雪就跑。

　　他们跑了很久，挤出了夜集，路过了下一条巷子里的香饮招牌和千日酒的酒幡，最后跑进了明月楼。

　　他们气喘吁吁地停下，然后在掌柜的引领和年节的祝福里进了客房。

　　他们在房间里捯气，不约而同地记起和上次来这里相比，他们忘记了一样东西。

　　罗浮春生。上一次，他们在这楼里春风一夜，有罗浮春生作陪。

　　这次不需要。

　　本也从未曾需要。他们俩，一个赤诚，另一个却将自己的赤诚误认，堪堪把良辰好景错付给皮相和烈酒。

　　现在凌风雪想把他当时的错误补上。

　　澹台傲从未计较。过往的错付、对赤诚的误认，他从未在意，他现在只是和后来的这些年的很多次一样，热烈地向对方送上他的吻和爱。

　　澹台傲贴近凌风雪，从凌风雪那条清晰的颌线开始一点点向下吻去……

　　“凌哥儿……”澹台傲情动，他的唇齿又向上，攀上对方那柔软的唇峰，他想环抱对方，却被对方推开。澹台傲望着凌风雪的眼睛，那眼睛里爱意的火燃得分明，可他就是推拒着，少有的不去逢迎。

　　“我在想…我在想…”凌风雪竭力抚平自己的呼吸，“我在想当时的我们在这里说了什么。”

　　“说什么？”

　　“你说你不怎么会当别人的弟弟。”

　　“凌哥儿你接说你也不太会当别人的哥哥。”

　　“然后呢？”凌风雪抬手环住澹台傲的脖子，这姿势像极了旧年此时。

　　还没等澹台回答，凌风雪就已跳过了当年他们又说的那些“不做朋友便做兄弟”的话，转而翻找出在他记忆里刻着的旖旎暧昧，腾出一只手，轻轻在澹台傲脸上拍了一下。

　　“重说。”他道：“做什么？”

　　澹台傲横抱起凌风雪，也像当年那样侧过去轻轻贴上对方的额头。

　　这一次，这一抱，没有那和当年一样的“做情人”三个字的回答再来点燃，爱意也早已升腾而起。这样的时刻，即使是再催人心神的烈酒也得甘拜下风。

　　可澹台傲却迫使自己缓和下来，他抱着凌风雪来到床边，跟着在凌风雪主动吻上来时，与他一同跌进帐里。

　　“我重说，”澹台傲在垂帘落下的时候给了凌风雪答案，他说：“凌哥儿，这一回，我们不做兄弟，不做朋友，我们做夫妻。”

　　重帘低垂，满帐生情。

　　凌风雪望着帐顶，微微地笑，他说，这一世，有这场夫妻做，怎么样都值了。澹台傲半撑着身子看他，听他说着，抬手去抚他晕红的脸颊。

　　“不要一世，”他温柔却无比笃定的声音不容置疑，他说，“凌哥儿，一辈子不够，我要和你生生世世。”

　　【卷五 新政，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