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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同心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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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时候,南城招亲台上下的人都离去了,那里只剩下雪,还有被雪埋没的血。
澹台傲坐在家里正屋的堂间等着,眼神放空。他等到了很晚,凌风雪才推开了屋门进来。
映入凌风雪眼帘的是一张光洁的什么都没有的桌台,桌台前坐着一个失落而怅然的澹台傲。凌风雪当然知道澹台傲为什么失落怅然,今日过后,贺寻常就彻底在世间消失了,连同那些可怖过九幽鬼魅的心思、算计、仇怨。沾了血的往事被从结了痂的心口上重新挑出来,凌风雪看着清算了仇怨回来的澹台傲,心里直疼。
“回来了?”澹台傲想要从空荡的桌子后面站起,第一次没成功。他又撑了撑无力的身子重新起来时,凌风雪恰好也不再逗留在门口而是踱到了他面前,把那些关键的,沉重的情绪都有意避开。
“你不会做饭吗?”凌风雪垂眸对着空荡荡的桌子努力挤出一个笑。
“我……”澹台傲笑了笑,这笑和他白天在寻常茶室时的不一样,至少已经收拾起了苦涩和惨然。
“我这会儿去做。”澹台傲又笑了笑,这笑又不一样了,带着被眼底映出的人柔和了的温度。
“太晚了不做了,”凌风雪绕过桌子去拉澹台傲的手,“我们去明月楼。”
冬日里,明月楼二层的开阔敞轩的大窗已被层叠的彩色丝绢围挡了起来。这彩绢面向楼外的一侧精工细绘,浓墨重彩地挥毫出舞乐升平佳人抱琴,还有食客醉酒一馔千年的景象。楼里的辉煌灯色在黑夜里点亮了这里外之隔豪奢的彩绘,街上行人路过仰起头,便可见盛景繁华就在眼前。
凌风雪和澹台傲坐在盛景彩绘的另一面。
另一面是纯素色,未上彩的丝绢与楼里淡墨点染的山水屏风相对,抢不去当中食客桌前佳肴的颜色。可澹台傲凌风雪这桌上的菜色却是没什么好看的,清一色的素,淡绿葱白交相辉映,似要和桌两边的遮挡比比谁更素面朝天。
这两个坐在一片素色里的人谁都尚没有动筷子,谁也都还没有问对方,白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京城里各种消息传得都快,可碰到像白日招亲擂台那样的大事,对于皇权的忌惮恐惧,反倒阻止了消息传开来。
没人敢提白日里在南城究竟看到了什么,很多人现在在谈论着另一件事,或者说另一个人。贺寻常。
名动京城的寻常先生今日把寻常茶室给关了。这消息倒是不胫而走。很多人抱怨以后没有好戏看了,还惋惜那才写了八折的《盏中录》。
“澹台。”
“嗯?”
凌风雪考虑了很久才把自己看了静水司所奏报的贺寻常事之后所生出的顾虑说出口。
“你觉得九幽堂的事,真就终结在了贺寻常那里?”他问。
“凌哥儿你是怀疑,贺寻常不是真正的殷九幽?”
澹台傲开口,在说一件在明月楼这样人多眼杂的场合本该讳莫如深的事,可他的声音却没有刻意压低,他的声音现在本已十分虚而轻。
“九幽堂能勾连多方作乱,那个地方就一定还有他们的人。我总觉得事情还不算完,也许藏在那个地方里的人……才是真正的殷九幽。”
“那个地方?”
朝廷。凌风雪比了个口型。
澹台傲点点头,但什么都没说,只拿起筷子搛了菜放进凌风雪面前的白盘里。
“九幽堂若真还有人苟延残喘……”
“凌哥儿。”
澹台傲少有地打断了凌风雪的话。凌风雪停下,等他说,他见他笑了笑,笑容和在家里时相比又变了,释然正从他的唇角泛起。
澹台傲望着凌风雪,他想说,白日,他在冤冤相报何时了的开端看到了善恶,那善恶却和他想象当中是颠倒的。但他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轻声对眼前人道:“凌哥儿答应我,事涉朝局安危,九幽堂剩下的事我们当然还要继续查下去,可是澹台傲的事,今日过去了,就过去了。到此为止,好不好?”
凌风雪默然,然后点了点头。
后来再开口时,他们把话题变得轻松了。
澹台傲说,明月楼这几人高的丝绢绘了彩,估摸着得花不少钱。
凌风雪说,这钱花得值,来往的人抬眼看一看,即便没被吸引进来,也少不了回去后和身边人称一句奇,说自己在城中开年集前,提前在明月楼外赏了一回灯山上彩。
澹台傲转过头,在彩绘的背面想着方才自己在进明月楼之前的抬眼一望。
灯山上彩,确实像。他想。
“凌哥儿?”
“啊?”
“冬至过去了。”
“冬至不早就过去了吗?”
“七夕也过去了,立秋也已经立过了。”
澹台傲前言不搭后语,凌风雪却已明白了他在说什么。他心上一动,原来……自己说过的每句话,这个人都一直记得。
“往后,七夕还有很多,立秋也还有很多,冬至会轮转而来,每年年夜前,京城也都会开夜集,夜集间一定都会有灯山上彩。”凌风雪微笑,“我们没赶上今年的,以后的,我们不会再错过。”
“凌哥儿。”
澹台傲朝对面的人伸胳膊,对面人抬手,把温度放进他的掌心里。
“凌哥儿,以后岁岁年年,七夕纤云弄巧,立秋菊黄蟹呈,冬至闭门呵暖,正旦灯山上彩,我们都在一起。”
四下人声喧闹,屏风素绢却给了他们一隅澄净的小天地。
“过几日城里夜集就开了,”凌风雪望着眼前人,“澹台傲你说到做到。”
***
年关前再往后的日子,雪停了,剩下的都是放晴的好天气。
凌风雪在京城开集的第一日就拉着澹台傲出门,澹台傲愣愣被拽着走,不知道该先问他“这天还没黑,出来早了吧”,还是先问他“你是不是还不到时辰落衙就先跑回来了”。
夜集没开,凌风雪先赶在天黑前把澹台傲拉进了京城最大的裁衣店面。
“织巧集?”澹台傲眼睛绕着店里高挂着的五颜六色,身体跟着转过一整圈,“来这干嘛?”
“这里是裁衣铺,”凌风雪抱臂,费解地看他,“你觉得来裁衣铺能干什么?”
“我觉得?”澹台傲凑上前,把手支棱在凌风雪耳边,半掩了口型问:“我觉得难不成是静水司查到了这里有案子?”
澹台傲说完立马放下手朝远躲,没躲开,凌风雪小打小闹半握了拳头在他背上砸一下。
“带你来做衣服,”凌风雪无奈看看眼前这个玩笑得了逞还继续嬉皮笑脸的人,然后转而又在接下来的话里面略有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来,“我…我才发现你现在穿的衣服还都是三年前的。”
“……”,澹台傲一愣,旋即大笑,“可不吗?有些人自打我回来就忙前忙后不着家,哪有心思关心我穿的用的。”
“我这不是就来弥补了吗,”凌风雪眼见店里掌柜终于得闲,边说边拉着澹台傲走过去,朝着掌柜身后琳琅满目的绢帛绮罗绸豪迈道:“这些你随便选,我出钱。”
凌风雪说出这句话时也没想到,他的这一句话竟能在稍后夺走他一个半月的俸禄。
织巧集的掌柜瞧着澹台傲眼熟,但暂时还没把他和月余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联系起来,他只看着这少年人选纹饰选衣料丝毫不考虑银子的姿态比他旁边请客的公子还要豪迈。他等了片刻,看少年人把选好的一堆样例布料捧给自己,观察了观察一旁坐着的白衣公子的神情厚,才正式地拿起工尺在他身上比划起来。
凌风雪坐在店内一旁等着,看掌柜的动作娴熟老练,量衣的整个过程就是澹台傲又在店里环顾着,在原地慢慢转一圈的时间。掌柜量罢,澹台傲胳膊放下来,朝掌柜交待几句,掌柜摇摇头,澹台傲无奈朝他这边喊一声“凌哥儿”。
凌风雪走向两人,看澹台傲努努嘴指着账台旁他选出的那堆样例衣料道:“那里面一半是我给你挑的,但掌柜说这尺寸光说没用,他得亲自量。”
掌柜在一旁呵呵笑出声,在凌风雪身前又把工尺又一拉,说道:“这小兄弟有心,可是啊,亲裁亲量,这的确是本店的老规矩。”
“那便有劳,”凌风雪闻言微笑,任掌柜在他身前身后比划,举止语气春风和煦。澹台傲偏偏头看他,“快谢谢我。”
“谢谢你,”凌风雪揶揄他,“谢谢你花我的钱给我置办衣物。”
掌柜在二人的语气里难得分神,他眼光在两人之间极快地一游走,然后噗嗤一笑。
“量好了。”掌柜直起身子,确信自己在这并立得端端正正的两人之间所看出的,就是些泛着甜的端倪。
“量体快,裁衣慢些,得年后。”他干干咳两声正经起来,说完去另一旁算账写单据,凌风雪澹台傲在店里坐下等,期间热热闹闹又来了几波客人,掌柜在应接不暇前踮起脚越过店里饰彩戴冠的人头朝他们歉然一笑代替言语——看来二位得再等等。
店里的小伙计要给二人上茶,凌风雪微笑说不必,转回头看澹台傲。
澹台傲偏着头看店里的客人。
“要不一会儿大将军结账,凌某一介草民可没这么多的钱。”
澹台傲眼睛跟着被伙计亦步亦趋引向里的贵客上楼,心不在焉回一句,“对,凌哥儿你说的对。”
凌风雪顺着澹台傲的目光望去,望到一个身着绛色衣衫的女子的背影。
“要不照着她那衣衫的颜色也给你裁一身?”他盯着澹台傲那目光飞去了几丈之外的大眼眶。
“好好好。”澹台傲应道。
“好?什么好?”
“嗯。”
“澹台傲……”凌风雪定定看他,声音没起伏,“她好看吗?”
澹台傲又来,“好好好。”
凌风雪努力平心静气,在努力的结尾抬手一把扳过澹台傲的脸,“不准看她,看我。”
“……”澹台傲终于回神,紧跟着连忙说,“凌哥儿,公事儿。”
“什么公事?说给我听听?”
“广盈……”
“哎算了,”澹台傲本想解释说他瞧着那女子的模样看起来熟,可这念头一闪而过,被他暂时放下在一旁,他转言朝凌风雪扬声道:“不是你说的今天出门了就先别谈公事吗?”
“我……”
“二位。”不知状况的小伙计大摇大摆走回来,他朝这两人里看起来比较贵气有钱的那一个递上了单据。
“店前付账?”凌风雪接过单据问。伙计点点头,转身先行一步给他引路。
“看吧,人家都觉得这银子得从你的钱袋里面出。”
凌风雪笑一声,“以后我就在这旁边也开个裁缝铺,这样你什么时候来看谁,我就都知道了。”他起身,跟上小伙计去结账之前,转头对着澹台傲闷闷不乐,“今天的账各付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