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辞》玖怀

139、烽烟外

　　人群散尽，街上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凌风雪，另一个，是莫追。

　　他现在要走，莫追又追上。

　　“为什么不和我比剑？”莫追追问。

　　“那你又为什么一定要比剑？”凌风雪反问。

　　“因为这京城里的其他剑客我都比过了。”

　　“就差我了？”

　　莫追点点头。

　　“可就算你和京城中所有剑客都比过了剑又如何？江湖辽远，名剑风流又如何是这京城一隅四方地能承载得下的。”凌风雪道。

　　“我明白，我会离开，去其它的地方，找其他的高手。”莫追道：“待我等到了人，见过了，我自会走的。”

　　“等人？”凌风雪问：“等谁啊？”

　　“等……”
　　莫追想回答，可又犹豫了。他知道他要等的人一定会来，而且就在这几日，可他不确定的是，对方如今还愿不愿意和自己再有牵连，愿不愿意大褚的人也知道他们曾经的事。

　　他咬着嘴唇，眼眸垂下去，凌风雪似是看穿了他正想什么，便先开了口，说道：“其实我也在等人。”

　　莫追闻声，抬眸，见凌风雪言罢朝自己微笑，旋即又看向远方空阔的长街。

　　“我等了很久，然后他回来了，”凌风雪转回身看莫追，道：“希望你也等得到你要等的人。”

　　***

　　暮色四合，红云落下残影，笼罩村落向晚的孤烟，和树梢上归巢的燕。

　　莫追最后一次追着凌风雪比剑，还是没能让他的剑出鞘。现在，他要等的人就要来了，他已再没有时间再去追着别人比剑。

　　他来到了这城外的村边。

　　他的剑，就是他要等的人曾经在这里赠与他的。现在这剑被楔进村口枣树前低低的土坡里，他自己则坐在枣树下，寂寂不发一语。

　　燕鸣声在他头顶的树冠里旋响。在他的记忆里，当年他与她游历江湖，走走停停间到了大褚，到了这城外村边时，周遭也是这样的落日和燕鸣。

　　已经是太久以前的事了。莫追想。

　　那时的枣树还不是现下这样光秃秃的，树冠上不只有干枝，花叶也很繁茂。

　　那时春日朗朗，他们在这里分开，也在树下约定，日后，见剑如见君面。

　　莫追坐在光秃秃的枣树下回忆着。他知道他眼前的这条路，是明日南凉使团入大褚皇都的必经之路。他在这必经之路上，等着她，那个将随南凉使团而来的，赠他北渝悬黎之剑的人。

　　城中的鸟也飞尽了。

　　距离宫城最近的一条街道很宽，也很长。车马徐行着，和如织的人群一齐进入凌风雪的视线又离开。

　　此时无遮挡，凌风雪坐在街边的一个小茶摊上，在红云降下的阴翳里，凝视远方的画——朱漆高门，上方覆盖着由近向远的，在扁平画面里层层叠起来的黛瓦屋顶。

　　只有屋顶。

　　宫门外所见只是这么多，朱色恢弘，头上顶着一片层叠的青黛色。

　　朱门之外，目仅所及的宫城威严。门之后，檐瓦的青黛之下，巍巍皇城，重重宫阙的中央，紫宸殿，殿内庭中，君臣共饮的圣筵终于进行到了尾声。

　　澹台傲在歌罢筵空后出了殿，和万封并行走在御道。文官们早在陛下离开后就三三两两聚在了一起訚訚侃侃。他们朝澹台傲揖身致礼，恭贺大将军凯旋，紧跟着便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就一边转身疾步远去，一边盘算起各自回府开灶，去填他们各自那一场筵席下来却仍空空如也的“五脏庙”了。

　　澹台傲与万封看着那远远窜出去的红点绿点，相视笑了笑。

　　“恭喜啊，现在得叫你澹台将军了。”万封道。

　　澹台傲闻言摇了摇头，“我运气好。”

　　万封偏过头，打量身边人，“啧”一声，“上一次见你，你还尚拿着长公主的令牌，在这重重宫阙间横冲直撞。”他道。

　　“对，那该是祝君宁的事，”澹台傲回忆着，朝万封笑了笑，“那时要是没有你，我怕是天黑也找不到宫里邢狱院的大门。”

　　他说着，停下来，转向万封朝他深深一揖，起身正要再礼，抱起的拳甫一抬起就被万封一手掌拍了回去。

　　“三年前你就谢过了，”万封爽朗笑起来，“啰嗦。”

　　澹台傲放下手。

　　“祝君宁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在宫里出现过了，那时他作乱，然后伏诛，紧跟着宣和宴就开了，”万封直言，“那时我以为更早出现在陛下赐宴上的人会是凌公子。”

　　他抬手拍了拍澹台傲的肩，倏地郑重起来，又说道：“年少时，我也曾负过重甲，也曾当过边军，沙场上‘三年成一将’，你如今就算要说那是运气，那也不是官路的运气，而是生死的运气。”

　　澹台傲垂下了眼眸。

　　“小老弟，这将军的甲胄，是你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是你该得的，”万封说着，神色的郑重已加深成凝重，他道：“好好的，活着，守着，穿着你如今的甲胄，守着北地，也守着你葬在那里的兄弟们，替他们，也替你自己，带北境军闯出更大的名堂。”

　　***

　　澹台傲在和万封分别时行了拜礼。这一拜他们都拜下的很深，像是在表达对过往之事还有刚刚那些话的感念。

　　万封是殿前司统领，巡防之余，他不能陪澹台傲一起走到宫门口。

　　澹台傲跟着领路的内侍官走过了最后一重宫门后，站在那朱漆顶着青黛的高门外，遥遥望见了稳稳坐在茶摊上的凌风雪。

　　他走向了那茶摊。和多年前一样。

　　凌风雪这一次没有像几年前他们刚遇见时那样，静静等着澹台傲坐下在他对面。他看见远处那朱青色的“画”里出现了这个人就立马放了钱两在桌上，跟着起了身，和走近自己的人一起，离开这宽而阔的街道。

　　他们一路上没说什么话，内容加起来还没有澹台傲刚刚和万封在御道上说的多。澹台傲和凌风雪，开始两个人其中一个看着对方说，黑了，另一个就看回来，说，瘦了。

　　然后他又说，久等了，另一个听了朝他笑得温柔又怅然，笑着说，出息了。

　　“三年，够快。”凌风雪道。澹台傲笑一笑，他知道凌风雪说的不是时间。

　　“三年一将，以前那些功夫拳脚帮了我的忙，入营没几天就在几位参将那里成了熟脸，”澹台傲道：“才整军没几个月，走到半路遇上点事情，山匪，势力不小，不敢和大队的军马硬碰硬，偷袭起来一茬一茬没完没了。我在平山匪的时候出了头，被大将军垂了青眼接着就成了我们一队十个人里管事的，后来到地方了，练兵屯田又被拔擢升了个台阶，再后来……”

　　再后来……

　　再后来澹台傲就收了声，就只是和凌风雪一起走着。他们没有像“把臂入林中”那样“把臂”，也没有如“挹袂同归去”那样“挹袂”，只是随着街上车马人流的多少，时而一前一后，时而同步并肩。他们一同向前走着，向着那和皇城隔着好多条街巷的凌宅，向着他们在京城的家。

　　后来进了家门，家门一开一闭把熙熙攘攘间的喧嚣火热都挡在了外面。澹台傲从横穿的闹市里提回来一壶酒，好酒。琼浆玉液被他垂在手里悠来荡去，现在随着他在宅子门口停下脚步，终于也不再在酒壶里翻江倒海。

　　他停在家门里面，睃巡着，看着一方天地很安静，却不冷清。

　　宅子里的一切和他走时一模一样，屋瓴、杏树、荷缸……

　　他看着这些熟悉的事物，仿佛三年时间不过浮梦一场，梦与醒不过须臾，事实上什么也没发生。

　　可他又转了头，望向了凌风雪。

　　凌风雪的装束变了些，人也瘦了些，他的眼神没有向着他，澹台傲却分明从那眼神里看到了这三年时光切实流逝了的铁证，还有那些深藏在那眼神中的思念与挂牵。面前这一如既往的院落，身旁人这平静之下的神色，都好像在代替它们的主人想要对他说——一切都好，虽然，已经很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