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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烽烟外 ...

  •   天地安厝一院,平宁环围一隅,凌风雪眼中的澹台傲何尝不是一样,是这一隅天地里唯一的变化。少年模样没变,就是黑了不少。这皮肤的黑像是他神情中无意露出的心绪的写照,恍然、慨叹,还有,苍凉。

      凌风雪看过来,看向澹台傲眼底的风霜,看向他手中的酒。然后开口问他……还饿吗?

      澹台傲愣了愣,凌风雪在他这怔愣的罅隙离近,接过他手里的酒壶。

      “御宴上没怎么动筷子吧?灶上有饭,我去热。”

      “诶…凌哥儿……”

      澹台傲在凌风雪的手覆上来的瞬息回神,他嘴里说着“不忙”、“不饿”,拎着酒壶的那只手却已向后缩了缩。下一刻,两人的动作同时顿住。

      酒壶双耳,两耳各悬有壶绳,这壶上方纤细的两根绳成了媒人,撮合着两人把手拉在一起。

      一夜静谧,两方无言,方寸天地间,一绳之隔,执子之手。

      后来是凌风雪先挪动脚步的,他的手没松,牵着酒壶的一耳,借壶绳拉着另一边的澹台傲向屋里去。进了屋,酒壶被好好放上桌子以后,他才松了手去给屋里的油灯添油。

      澹台傲进院子就看见了这房间里隐隐的亮。这灯是凌风雪给他留的。他估摸着时间,知道澹台傲对外的事情都办完了回来一定入夜,他不想他进门只看得到一院夜色清冷。

      灯火骤亮。

      澹台傲还站在原地。凌风雪上前,给他解身上的轻甲。

      “今上宽厚,今上也明达。这几年颁布了不少利惠民生的新令,也废止不少繁缛陈杂的旧规。”

      “是啊,要不然我和兄弟们还得再废一番周折,沐浴洗尘,更衣焚香,以示臣子之敬。”

      澹台傲接过话,凌风雪弯下腰去给他解甲,他也不推让。只看着不动手,嘴里还冒出句风凉话来。

      “凌哥儿,你解甲的动作可生疏了,三年前你教我穿这些的时候可比这熟练得多。”澹台傲道。

      “我没变,是你更熟悉了。”

      澹台傲想了想,“也对。”

      他接过一条凌风雪取下的甲链,在手里摩挲个来回,咽下一声叹息。

      “这几年毕竟天天都和它打交道。”他道。

      凌风雪解他侧腰上方的甲链,他没等对方说“抬手”,就自己乍起胳膊,然后在身前人弯着腰视线不及的时间缝隙里盯着人家看,看就算了还咧开嘴笑得像个比过了别人占了上风就沾沾自喜的大傻子。

      他看他解甲,想起了当时。

      不,应该是……当年。

      当年,眼中人为他穿甲,如今,他又在为他解甲。

      当年,如果他知道北渝会与大褚有那样一战,如果他知道北境军会在那一战里九死一生,他还舍不舍得下眼前这样的日子,还舍不舍得下……眼前的人?

      这问题澹台傲没法儿回答。三年前的自己会如何做,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现在的自己会如何。

      这三年对澹台傲的改变很大,在边地,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内城里鲜见的混乱,第一次听到了万马千军压境而来的强大震颤,第一次撞上了敌军军马纷沓而至前的密集箭雨,第一次看到“国破”两个字,就写在他的面前。

      京城募兵时他从军,只想到了从军是一个人所选择的一条路;大军启程时他行军,才想到戎马之中所要应对的不只有远处的风沙尘烟,还有眼前的道阻且长;到了北境后,他眼见诸事无序,才明白了带领他们的营将所说的,在边地,长枪短箭比法度规制更有作用;最后,北渝年轻的封王领军亲征,血火顷刻而至,“大褚国破家亡”是敌国阵前高奏的鼓歌弦音,“誓死守北境军旗,为了大褚国不破,家不亡”,是前一天还烤着火聚在一起说荤话的整整一营人,在力战阵亡前回荡天地的余音。

      舍不下,也要舍。

      这是不属于曾经的澹台傲的答案,也是属于现在的澹台傲的,必然的答案。

      他知道不舍就是死,更多的人死。更多的北境军,京城援军,甚至还会有北境的百姓,还有北境国门一旦打破,北渝军长驱直入下更多州地的百姓。

      北境,他们的背后,尚还是天下平宁,海晏河清。

      他们挂牵和思念的人都在那天下平宁,海清河晏里。

      可这平宁是得有人来守的。以前他知道,看不到。后来他看到了,自己守着的北境,有人要攻破它,要在大褚的海清河晏上撕开裂口,他就要把那些人赶出去,守着这天下的一个边角,守好这平宁的完完整整。

      先一批北境军快要打尽了的时候,澹台傲顶上了斥候的缺,在两军战间喘息的须臾探回了军机,却发现这军机已无人可禀。他那时环顾周遭,周遭尽是望向他的,要么迷惘,要么坚定,要么杀红了的眼睛。

      有人在翻倒的营帐下扒出了被烧去一个角的军地图,他把图递给澹台傲,澹台傲这时才惊觉,自己此时竟成了大战后还活着的人里军职最高的那个。

      沙场之上,烽烟一旦燃起,生死就成了片刻便可以转换的事。一将战死,另一将补上,副将战死,参将顶替,参将战死,再继续有人接替……

      就是在这样危乱的一个时刻,没有敕令,没有诏书,没有仪式,没有见证,澹台傲接过军地图,坐镇,决策,布兵,率军再战…他做起了属于将军的所有事,做到了属于将军的所有事。而后援兵到达时,眼下种种被传信驿马带回京中。再而后,战事终了,他的甲胄从红褐的本色变成了黑红的血色时,朝廷的敕令到来,澹台傲,成了入册朝廷的,名正言顺的北境军将军。

      “你的甲是清洗过?”澹台傲听到凌风雪问自己,于是点着头答说,“路上扎营难得清闲,就去河边玩儿了会儿水。”

      他的甲换了很多副,最后这副没经过战火箭雨,完整得很,只是他习惯了去清洗。曾经的很多次,他擦过洗过在旧甲上干涸的血,万千无名士卒最后的温热,落在战甲上,成了洗不去的黑红色。

      凌风雪默然了很久,然后轻声配合他,“洗过最好,那我省事了。”

      “凌哥儿。”

      “嗯?”

      “你出去好不好?”凌风雪没说话,收拾好卸去的甲片甲链,抬眼看他。澹台傲偏了偏头,下巴在虚空里遥遥点一下墙边长凳上备好的衣服,玩笑着说:“我等下还得去玩水儿,这会儿解完甲我可要解衣服了啊。”

      澹台傲在说沐浴清洗,焚香更衣。

      凌风雪想了想,温言道:“好,我去烧水。”

      澹台傲不想凌风雪看见很多事,不想他看见北境的战场,不想他看见带血的甲衣,也不想他看见自己身上的……疤痕和创伤。

      沐浴、清理、焚香、更衣,澹台傲洗净了身上的风烟,清理了残存在膝头背上的创面口脓血,然后换衣服点香炉。那衣服是直接能上塌入睡的中衣,香炉里的香,是大傩祭舞时常点的,驱疫正心,招魂祭奠的香药。

      他在回来路上买的酒还放在桌上。更衣洗尘罢,澹台傲寻着亮走来餐房,看见房间里凌风雪摆好了杯盘。

      他解开了酒上的红封,上好的清酒,封存用的红绸上都勾着几笔锦绣。

      “什么时候对酒的要求这么高了?”凌风雪把酒盏推向澹台傲。

      澹台傲拿起酒盏,把酒倒了满。

      清液款款,醇香弥散。

      “浊醪还是清浆,于我无异…”

      澹台傲温声说着,把手里的满盏放得低了一些,然后他把盏口倾斜,把琼浆清液一点点……倒在了地上。

      酹酒于地,他在祭奠北境战场数以万计的枯骨,在祭奠与他同赴北境,却没能…一同归来的同袍们。

      澹台傲垂眸看地,轻声道:“给他们的酒,得好一点。”

      他又往酒盏里倒酒。这一次,没有添满。

      他转头,问凌风雪,“凌哥儿,家里有牛乳吗?”

      凌风雪有微微的怔愣,不过什么也没有多问,只点了点头,出去,然后端着牛乳又进来。

      他看澹台傲把牛乳加进了酒盏里。

      于是酒盏又满了。

      “阿伊苏,牛羊遍野,境阔天寒,生活在那里的人,习惯拿牛乳入酒,”澹台傲把掺了牛乳的酒也酹向了地,缓缓道:“北地出事,大褚星夜驰援,总也需要时间,当时北境军就要不敌北渝,千钧之际,最先赶到的是乌伯齐派来的阿伊苏兄弟。”

      凌风雪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因澹台傲的话而怔愣,在他去取牛乳的路上,他就已什么都明白了。他静静听着澹台傲说话,对着地,却把话说与九天之上的亡魂。“可惜啊,这酒潦草,上来就一起对着北渝干架,没来及听你们多说几句乳酒的做法,也没机会尝一尝真正的乳酒有多好喝……”

      凌风雪起身,离近澹台傲。

      澹台傲抬头,望向他。

      “凌哥儿,你觉得褚渝一战,北境军是大胜吗?”他问。

      凌风雪没有回答,却问道:“怎么样的胜…才算大胜?”

      澹台傲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道:“我只打过这一场仗。”

      “但我想,这场仗与其说是大胜,还不如说是……惨胜。”澹台傲长长地叹息,仿佛像要一口气叹尽所有难平的意,所有难消的悲,还有所有历历在目的殇。

      他在嗟叹后怆然开口,“最初入北境的三万新编军,如今回来的,加上我,总共只有二十一人。”
      话音落,房间内,寂静无声了。

      草草杯盘,昏昏灯火,这寂静持续了很久,到后来,连傩巫的香药气都越来越轻渺了。

      香药的气味散尽时,凌宅的灯全熄了。卧房里,澹台傲在外,凌风雪在里,他们在虚无的黑中平躺着,终于说了很多话。其实他们彼此藏了很多的话,有些想说给对方,也有些怕说给对方。想说与对方的那部分太多,千言万语,理不清头绪,不知要从哪一句说起。

      “都还好吗?”澹台傲问。

      “谁?”凌风雪兀自问一声,又道:“我挺好。”

      枕骨下窸窸窣窣,澹台傲拧脖子转向凌风雪,荞麦皮隔着软枕外包的麻布料子在澹台傲扭头的动作里响个不停。响声里凌风雪的嗓音清清亮亮,他说:“我挺好,真的。三年里,每岁年节,正旦、七夕、立秋、冬至,哪个大日子我也没错过。我看过正旦里的夜市千灯照碧云,赏过七夕夜里笙歌唱彻锦绣中。摇碎过照进琼浆的琼华,也逛遍了交映天河的天街。”

      “其他人呢?”澹台傲又问:“今日陛下开宴,长公主没来。”

      “是啊,你不说我都忘了,你离开时,长公主虽在外开了府,却还是宫禁里大事小事都能左右得了的人物。”

      “她现在如何?”

      “挺好,但看怎么说。”

      “怎么说?”

      “你走后没多久,宫里出了事,长公主大病了一场,之后便再没入过宫城,没再过问过宫里任何一件事。”

      澹台傲惊讶,“什么事能有真么大影响?”

      “有人离开了,”凌风雪道:“长公主身边,亲卫顾勋,魏敬山魏将军,还有…周先生,都…都离开了。”

      “离开了?”澹台傲侧撑起身来。

      “周先生好像是被调去了宫中调香制药的百草斋,不再在哪方殿中做事了,顾勋和魏将军,”凌风雪顿了顿,“拈花一笑和九幽草很像,他们还得几年才能彻底改头换面。”

      “拈花一笑?”

      “哦对,你没听过,这是宫里流传下来的一种奇毒,没有解药。”

      “和九幽草很像?”

      “两样东西服下去,‘死状’几乎一模一样。”凌风雪道:“只是一个能帮人重活,另一个却没解无可解。”

      澹台傲躺回去,“九幽草不是九幽堂才有的吗?”

      “现在陛下也有了。官府查获的九幽草被陛下拿来,代替拈花一笑堵了很多人的口,”凌风雪道:“也是你走后没多久,元小二,白银赌坊那个,他突然之间和长风阁和官府都搭上了线,借着自己的聪明和长风阁的势力替官府办案,案子主使十个有九个都被有凭有据地,扣上了九幽堂的帽子。”

      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响起在凌风雪的枕头里,他翻了个身,对着澹台傲才又开口,“静水司,一直没停止过追查九幽堂,元小二的介入,让我们多了整个朝廷做帮手,”他道:“朝廷里很多人可以放任九幽堂挑起江湖恩怨,但不会容忍他们处处和官府作对,元小二这步棋,把九幽堂下成了这个朝堂的眼中钉。”

      “那钉子拔除了吗?”

      “九幽堂中大部分都是服过九幽草改头换面后以新身份效忠的江湖旧人,这些人如今都被铲了干净,只是殷九幽,还有最初组成九幽堂的百里山庄还……”

      凌风雪的话音停了。

      他未完的话里有愧意,殷九幽是这些钉子里最后仅剩的,却也最难拔掉的一颗,这颗钉子和澹台家有宿世的血仇,他一直希望能替澹台傲找到他,让他亲手把这最后的钉子拔出来。

      可是他却还没能做到。

      他现在忽然有些害怕,他觉得自己今夜的话太多了,说起了九幽堂,说起了那对于枕边人来说苦痛过九幽地狱的过往。

      “还有呢?”澹台傲的声音却听不出什么情绪,他只是转了话题,说道:“今日宫中,我听说陛下册后了。”

      “是,”凌风雪闻言忙道:“是万封万统领的胞妹。”

      “那萧姑娘呢?”澹台傲想起宣和宴后不久的传闻,关于萧孟渝。

      “萧姑娘离开宴州,随长公主入了玉兰殿,长公主开府,她没跟着,那时都传言说宫里又要新册一位娘娘。”

      “后来呢?”

      “后来…”凌风雪回忆,“后来就得说到阿伊苏了,阿伊苏那时来褚和谈,通商互市都快谈拢了,新王乌伯齐忽然加了一条要和亲,不要别人,就要萧姑娘。”

      “那萧姑娘她?”

      “萧姑娘求长公主认她做了义妹,自向漠北去了,”凌风雪道:“长公主劝过她,可萧姑娘说,她要替萧家扬眉吐气。”

      “她成了阿伊苏的王妃?”

      凌风雪“嗯”一声,“乌伯齐最近又来了,说是北渝一面挨着大褚,另一边紧邻阿伊苏,他们替大褚和北渝军一场大战,阿伊苏的老百姓什么都没干就在夹缝里吃了亏。”他道:“乌伯齐来,说互市通商的条件要改一改。”

      “京中近来客人不止一个啊,我今日听闻朝廷还得接迎南凉来使?”

      “南凉使团,有文有武,有主有臣,为主的是南凉皇室一位能歌善舞的郡主。”凌风雪道:“他们来贺正旦,也贺大褚近年国朝日盛”

      “南凉当年被太?祖皇帝赶去了南边,连‘梁’字都改换成了‘凉’,到底是过去了几代,”澹台傲道:“曾经立契结书永不修好,到了今日,竟连‘国朝日盛’都成了来褚的由头了”

      “平南王也来了。”凌风雪又道:“来得早一些,在京城僻了方院落长住。”

      “南凉一行的真实意图朝廷摸不清?”

      “是不敢肯定,”凌风雪道:“他们说是贺大褚国朝日盛,可谁会为了这种理由专程派人到邻国走一遭,还是在邻国边地甫靖之时。近来司里注意到了他们的那位郡主,那郡主的母族在南凉皇室并无甚显赫地位,此番前来名为献艺,其实是南凉要把那位郡主留在大褚帝王的后宫里。”

      “这背后也许仍不那么简单,”凌风雪道:“朝廷不敢肯定南凉的心思,索性请来了平南王。”

      澹台傲了然,“平南王来京,威慑便在无形。”

      凌风雪又“嗯”一声,没再说更多的什么。

      “该说的都说完了?”澹台傲问。

      “不然呢?你还打算把京城的家家户户都挨个关心一遍?”

      “可你漏了一个人凌哥儿。”

      “谁?”澹台傲凝眸,视线在零落的夜光里描摹凌风雪的轮廓,他看着对方道:“你自己。”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0章 烽烟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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