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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烽烟外 ...

  •   元小二口中的“刚刚”其实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一年前,北渝犯境,大褚北境军击退其来势汹汹的十万敌军。战事终了,捷报被送进京中,京中又把嘉奖的敕旨送去北境,北境军统领把军中嘉奖的名单拟好再送回。硝烟落定后诸事繁冗,北境与朝廷奏报敕旨几番往来,待一切商定,北境军直辖禁军与遥隶禁军中受赏将士一并拔营入京,已经到了一年后的现在。

      不过不只元小二,在京中大部分的百姓乃至官员的认知里,这场大褚与北渝的疆境之争也同样像是一桩刚刚发生的事。因为这场战事虽然不说远在天边,对于京城而言也已是去国千里,可人们在它终了前对它猜测、判断,在它止息后又对它议论、称赞,这场战事的烽火烧在遥远的北境,京城人们对其口耳相传的热烈程度,却让人觉得这战事就在眼前。

      当下,虽然这场战事已过去整整一年,仍无碍人们对它继续口耳相传。毕竟,这场战事无论声势与影响,都实在太过浩大。

      北渝进犯大褚,这件事很大,大到兵部急报甫答天听,跟着便是政事堂连夜奏对,满朝皆惊;大到随后时日里还只是传信驿马往来城中,北渝新封幽王亲率大军进犯北境,其人为掌权不惜使两国兵连祸结的消息便已在街头不胫而走。城中,马蹄踏过扬起尘烟便是生民心惊的开始,而传信的兵马出城远远离去,城门里外的百姓连同守城官的脸上,也仍会存在着心惊之余的犹疑难定。

      没有人想得到只是一个年轻的世子新封的幽王,竟就够资格让北渝与大褚兵戎相见,信手便打破了这两国之间不引战不修好,却相安无事几十年的微妙。

      在大多数人心里,北渝大褚之间的相安无事已是一种常态,一种很难会被更改的常态。大多数人,当心中认定的牢不可破的关系猝然间就被改变之时,他们往往会惊会疑会害怕。

      自己与别人,那人与人之间尚是如此,更何况是国朝与国朝,是国力足以与大褚分庭抗礼的北渝。
      北渝,尚武,民风剽勇。

      北境军新编,直辖禁军换防北境不过两年,新编的北境军,打不打得过有一方封王亲率的北渝大军?

      这横跳在很多人心中的犹疑直到驿兵跨蹬驾马,高举捷报遥遥而来后才终于消散。

      这场战事止歇整整一年,如今北境军兵马凯旋而归就快到京时,它依然出现在许多街头巷尾,茶楼酒肆里。只不过当下人们再说起它时,不会在小心翼翼,用“能不能”、“会不会”这般字眼,反而会侃侃而谈,以“我早就知道”、“我早就说过”这类语句去表示自己的心境。

      惊疑、恐惧、不安,这些情绪早已随着烽火的熄灭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多是感慨、唏嘘,还有笃定和喜不自胜。是战事便会牵扯生死,是战事,同样也会造就英雄。人们眼里,带领北境军大败敌军,不日就将归京的北境军统帅,就是他们的英雄。

      近日,北境军直辖禁军连同受册受奖的遥隶禁军抵京,红褐甲胄与高骏军马行来一路,势如江河汤汤汗汗,却在邻近京城城门的位置迅速止歇了声势。

      奔涌的江河收势极快,组成这横流江河的众兵士虽轻装简骑,连日行军之下眼中面上却也难免显现风霜。然而主将一声令下,千百军马仍是动静有度,听令行止间边隅不乱。澹台傲下令队伍扎营,在准许入城的钧令送达前在京郊做临时休整。

      待到钧令来时,未等军马入城,城中百姓便已先见博带紫袍、金鞍玉勒充塞城中,自御道而起,向城门鱼贯迎出。

      澹台傲接钧令整军是在第二日天明。卯时末,东方之既白,王相勋贵出城来迎,天子衮冕威仪华贵,群臣罗衣罗裳,峨冠博带随风,翻飞飘扬。

      郊迎、祃祀、献俘…礼毕之时日已斜照,而后大军入城,天子辇毂在首,四围环绕殿前司及京畿禁军守卫,北境军在中,参与郊迎礼的群臣并行两侧,徐徐向前。

      城中,巡防禁军已在各街各巷先行清道,王臣军马车驾行来时,各街中央已是空阔无阻,气氛却仍是好不热闹。长街虽空,两侧,百姓夹道,遥遥感受到车轮军马的微微震动,便已邻里奔走,相告相携,整装等待在禁军防卫之外的长街两旁,预备要相迎了。

      人群殷殷等待,以拜天子辇毂,以贺英雄克敌。

      动地声远远而来时,人们踮足仰首,先于守卫环绕的中央瞧见了天青色的车幔,接着望到那车驾之后,军伍之前,又是一位风发昂藏的少年将军。众人旋即向车驾叩首,高呼万岁,又起身面朝那将军一人一马,赞贺起英雄凯旋。

      红褐轻甲,御马徐行。将军年少,无人知他过往,但按其年岁,想来此前也该无甚百战身名。不过前事不计,单就其力抵北渝出其不意挥师之举,便足够让他在朝野扬名了。

      “万岁”声与赞贺声层叠响起,山呼海贺不断,追随少年将军离近又向远。百姓眼中,少年将军宝马长枪,背脊挺立,前行间顾盼左右,目光在睃巡时若与自己或身旁人远远相交,还会微微一笑,以作致意。

      人群热切,澹台傲回应,不曾想热切之声愈发升腾。他率众军,入皇城赴飨宴。一路在天子护卫与所领军伍之间,单骑独行,无人与之并辔。他朝两侧看去,看热切、新奇、兴高采烈的人群,看那曾几何时还未浮现往事烟尘里烈火焚城的兴亡慨叹的重楼广厦,还有广厦与人群间,那一抹与周遭看客截然不同的,清瘦身影。

      澹台傲一路走来,找了这抹身影很久。

      一路上,他按辔御马,稳稳前行,不徐不疾,却在隔着街边守卫的禁军,在人群中望到凌风雪时恍然,瞬时间竟又失了那早已习惯了的沉稳,又变回了往昔那个,为了一点事情就能欢欣良久,见到心之所向,更能欢脱到连马都御不稳的毛头小子了。

      可现在也好似不全然都是欢脱欣喜,澹台傲又想,这该是一种伴随着终又相见的喜悦,喜悦却被更加复杂却不可名状的情绪遮盖。

      人生在世,生老病死、怨憎会,爱离别,求不得。

      酸甜苦辣,悲喜恨怒,澹台傲列出那些情绪和感觉,觉得哪一种都像,哪一种又都不像。他说不清,道不明,无法把这情绪归于爱离别的悲与再重逢的喜。

      这大概……澹台傲想,大概是因为这三年里,他从未觉得凌风雪真的与他相隔万里,眼前心上,总觉得凌风雪就在自己身边吧。

      澹台傲行军三年,从新编的兵卒一步步迁陟为都、营的参将,后来边角急吹,大军压境,厮杀陡然而起,天地悲风间,都尉战死,将帅覆灭。最后一场大战来临前,漫山萦骨,澹台傲接替了战死的斥候只身犯险刺探军情,回来却发现…军情已无人可以上禀。

      在北渝的军马还未纷至沓来前,边境烽烟未起,行伍之中尚没有生杀嘶吼,只游走有山野拔营行军间的背着主将的怨声载道。北地苦寒,大军前行积雪没胫,军中人足肤皲裂,那时澹台傲所在的那队一行十人,安营扎寨间围坐在那山风中明灭的半暖篝火前,小声说着话。

      有人说他家乡的百草丰茂,有人说那京城的风物繁华。有人说他想家,想家里的妻子,儿女,也有人说他想他爷爷,想他离乡赴京前吃着的那村口树上的甜枇杷。

      回忆被掺进私下的牢骚话里,乡关国境,今夕何夕。澹台傲听着回忆,只是听着,身旁人问他哪里人,家里如何?澹台傲笑了笑,什么都不言语。

      那有无良配啊?有人又好奇。

      澹台傲还没回答,在他另一旁坐着的人已抬手把他肩膀重重一拍,不过那人还没来得及奇怪说“这孩子平时练武的时候那叫一个武勇锐利,怎么一静下来就反跟这山石林木一样木讷得紧”,对面的大汉便又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这孩子生得这么俊俏,怕是早有佳人相许结了良缘,只不过对着眼前咱们这些粗糙汉子,难为情开口说。”

      澹台傲此人,静如木石,不动不移,动如槊戟,锋猛锐利的说法,还有“如石如木”这四个带着玩笑又更为简洁的字,就是在那一夜传出来的。

      后来,他们那队伍里的人再也没能够满十,也再也不可能有机会围坐一起取暖烤火。澹台傲后悔没有在那夜和他的兄弟们一起发发牢骚,没有告诉他的同袍们,自己生于江南,家在京中,如今确实已遇良人,已结良缘,也没有为那“如槊如木”解释一句,他和大家一样心非木石。关山无极,修夜无尽,众人各有所思各有所念,他亦不是例外。

      鏖战发生前,那个时侯,大家都还好好的。赞贺尚未属于这支军队,但这队伍里的人,也尚不用去祭奠什么,缅怀什么。

      篝火烧尽了,十个人散开来,有的去换班巡防,有的去找旁边其他队伍里的兄弟勾肩搭背。澹台傲守在灭了的篝火前,思绪从江南纷飞到京城,然后什么也不敢再想,只呆呆地仰起头看月亮。

      他总是告诉自己,他心底的思念没有多么深,因为他念着的人本也没有离他多么远。

      凌风雪,他与他的距离,咫尺而已。澹台傲那时在关山望着月亮这样认为,现在在京城骑马前行四下睃巡,他也还是这样认为。

      他的思念此刻就在他眼前,他并未觉得与他经久不见。三载日升月潜,澹台傲心里,凌风雪,曾经塞上飞霜落雪,那霜雪清冷是他;几番行军山间夜下,那关山月明是他;

      当下,千人簇拥赞贺,那一抹出挑的端方自持是他;

      回头,无数目光新奇,那双眸有别周遭的脉脉含情,也是他。

      现在,他与他,街旁马上,遥遥相对,澹台傲的马行得不快,却在他恍然间的万千思绪收回前,就已又离开凌风雪远去。凌风雪就站在路边的人群之中,望着他回来,又望着他御马宫城。他只是望着,没有动作,也没有随着车马沿边道陪他向前。

      远处,澹台傲匆匆回了一下头。

      变了,澹台傲转身,兀自想。瑶林玉树般的人,仪态姿容未改,衣着发饰却都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最初江湖并行时,他贯是青衣白裳,长发半披,散淡随性;后来归京,静水司尚在人前,他不忘朝堂之仪,束发配冠,依礼蹈矩。如今再见,他身着的仍是他平素惯爱的白,外披的风裳却是深青色提暗花的罗料织锦。他的长发被玉冠高束成如瀑如丝的马尾,随风在深青风裳上轻扬,俨然飒飒名侠,又似清贵王公。

      车轮动地声已止息了,最后一匹军马被牵过这条街时,凌风雪还站在原地,望着前方迎贺的人们四散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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