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辞》玖怀

119、螳螂

　　沈独衣现下正和张景行一样靠在毒衣谷谷门的石头上。不过石门很厚，张景行无从感受得到。

　　毒衣谷，依簋棠山山谷之势而建，紧闭的谷门是一整块的山石石壁，足有三尺之厚。张景行倚靠在冬夜冰冷的三尺石壁上，他的手很凉，全身的热乎劲儿也都在长久的寒冷中被冻没了。身旁无人，他却不断地开口说话，口中呵出的寒气在夜色里四散而去。

　　“我知道，你没有背叛，你怎么可能会背叛？你说过要在百里山庄看一辈子花的，你说过要和我，看一辈子花。”他说。

　　“叛出百里山庄，做了毒衣谷谷主，从前不知道真相的那些日子我总在想，我的师弟，我的沈独衣，他怎么可能去走一条魔头的路。而后来我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可那又如何，百里山庄、你，还有朝廷，这其间的千丝万缕要是向众家悉数抛出来，那当年众家对毒衣谷的围攻才是真的没可能转圜了。”他又说。

　　“众家当时围攻你，我不过才开头说了几句，他们就认为整个百里山庄都与毒衣谷沆瀣一气。那时幸好啊，幸好我这个‘药神百里’，还徒有那么点天下第一的虚名，能帮我…做些偏私护短的事。众家宽厚，允了我的偏私护短，各方终于相安无事。”

　　“好事，天大的好事。”张景行笑。

　　“只是……百里山庄与毒衣谷两相安宁，”张景行停了片刻，道：“张景行和沈独衣却再也没有相见的可能。”

　　“百里山庄和毒衣谷真正是何关系，江湖上众人不知道，张景行和沈独衣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也不知道。”

　　“沈独衣，”张景行的声音此时已不仅仅是落寞，更多了些伤情，他道：“沈独衣你就是大骗子，你自己说你是不是？”

　　“你说过你要和我看一辈子花，你食言了。”

　　“你说过你不会离开百里山庄，你也食言了。”

　　“我曾经问过你，如果哪年的冬天太冷，冻到山庄的花都不开了，那你看什么。你当时说没关系，说即便没有花，能和我在一起，也是一样的。可结果呢？”张景行道：“今年天寒，山庄的花都零落了，你呢？你不是说要和我在一起吗？你怎么…总是要对我食言……”

　　伤情里又掺杂了愤愤不平，张景行怫然道：“你曾说过要和我永远呆在一起，天荒地老，要厌倦也是我先厌倦，也得是我先不要你。”

　　“你说你要和我一起，做什么都好。恢恢江湖，天涯浪迹，或者，山花百里，与君相依…”

　　“你说我们两个，乘兴时可一同说风雅，挥毫万字，一饮千钟；”张景行道：“兴尽时也能一同揽风月，交缠广袖，一枕春风…”

　　“你当时说过多少这样没羞没臊的话，‘执子之手’你做不到，与我的海誓山盟，亦是欺骗，是不是？”

　　“外人以为，毒衣谷会是毒草蔓生毒虫遍布，可我是到过谷里的，我知道这谷里面，建造陈设，桑麻农事一应俱全，是个别有洞天的桃源，你在这桃源里待久了，就忘了另一边的山花百里了，是不是？”

　　不知道什么时候偷溜出来的眼泪把张景行的视线堵了严，像块幕帘，把往日所有好的不好的记忆全数在上面重现。

　　澹台清逸现下早已遁了远，若是他还在这里，便看得见冬夜里一个人靠着一块寒冷的石门不肯起身。这个人的目光没有神，却向前，像是在看那眼前“幕帘”，也像是在看那回忆的辽远。回忆的最后，张景行回答了自己刚刚所有“是不是”的问题，不是，当然都不是。

　　张景行知道，他自己刚刚的每一问，答案都是否定的。

　　他知道他的沈独衣不是大骗子，他知道沈独衣不会忘了那山花百里，更不会忘了山花百里之中两个人一起发下的誓。

　　——一起看花，看一辈子花。

　　“沈独衣，你现在一定在这石门之后，陪着我，和我背脊相依，对不对？”

　　“幕帘”被清理，张景行拭泪，眼神重新聚焦，变得清明而坚定。

　　这个“对不对”的问题，他知道答案。他所倚的毒衣谷三尺石门阻隔了他探知谷内所有动静的可能，但他知道，这些年里，他的沈独衣一定一直在这石门之后，等着他的每一次到来。

　　可张景行不知道的是，此时距离各门派对百里山庄和毒衣谷发起第二次围攻的时间，已然不远。而在即将发生的这第二次围攻里，会有一个叫澹台清逸的人跳出来推波助澜。这次围攻再起时，纵使有张景行，一切也会无力回天。几天后，百里山庄会烧起一把大火，毒衣谷中人也会被屠戮殆尽。

　　人世留给张景行与沈独衣的时间……已经没剩下几天。

　　今夜，石门三尺厚，那是张景行与沈独衣在尽此生前，最近距离的相依相守。

　　再后来的事，到而今写进了澹台清逸的自白书里，人尽皆知。

　　这些事的发展走向大致看来，与曾经江湖上流传的，鼓吹澹台清逸孤勇高义的版本没什么区别。只是当年事中暗藏的机心如今昭彰于世，世人眼里，一人一剑的少年自告奋勇从百里山庄门前齐聚的众家当中走出，这样被鼓吹流传了太久的画面，再不会被赞颂为孤勇高义了。

　　画面，成了澹台清逸祸心包藏的证据，成了现下江湖众家在他府门前重演一次围攻旧事的关键。

　　可这关键，这证据，是澹台清逸自己坦白出来的。在场的人只顾着骂人，骂澹台清逸祸心包藏无耻之徒，更还骂澹台傲“上梁不正下梁歪”，那如果…

　　如果澹台清逸没写下自白书呢？

　　滔天烈焰，堆柴而起。讨伐和指骂的火焰伴随东方润的讲述越燃越高。在东方润依照澹台清逸自白书所开始的讲述里，彼时一人一剑的少年，不再是事件的重心。

　　再一次回到三十年前吧，那时，祝君宁谎称乌剑兰是毒衣谷所制，江湖众门派开始围攻毒衣谷，后来不知怎的，就成了围攻百里山庄。当百里山庄被江湖各帮当成邪魔歪道围攻时，“邪魔头子”张景行还正在山庄里，救治一个孩子。

　　那孩子是之前两个小门派纷争中的伤者，两派争执时，附近的其他门派闻讯赶去从中调停，还救下了一个遭门派争执殃及，奄奄一息的孩子。他们将这孩子送去百里山庄，他们前一刻还在念叨着什么“包藏祸凶，偏私护短，要讨伐”，这一刻却又对着张景行说——百里山庄，救人命，扶正道，丹心妙手。

　　他们要张景行救治那个孩子。

　　他们在后面几日围攻百里山庄时，只义愤填膺地叫张景行出来，没有谁再管过那个孩子。

　　百家第二次围在百里山庄外的那一夜，百里山庄起了一场火。火光映照着江湖牌局重洗，昔日的天下大宗、武林至尊在这一夜彻底成了众矢之的，成了邪魔歪道，最后在众门众派的虎视眈眈和庄内外燃起的熊熊烈火中彻底覆灭。

　　烈焰滔天，堆柴而起。

　　那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抱来柴火，又把柴火扔进烈焰里的人，都是始作俑者。

　　在这些人中，有一个只是抱来了柴火。

　　他在一众发疯的，扭曲的，不问青红皂白的讨伐声浪里，在那些或真的出自道义只是看不清真相的，或处于自己门派利益祸心包藏的，或妄想取而代之狼子野心的，或人云亦云趋炎附势随风而倒的三三两两中出离，没有在那晚变作对着百里山庄叫嚣的群魔鬼怪。

　　他从那些讨伐、逼问、指责和辱骂的声浪里退了出，他放下了自己抱来的那把柴，没有把柴扔进烈焰里。

　　他还想要阻止身边的人，让他们不要再把柴扔进烈焰。

　　于是他也和百里山庄一样成为了众矢之的。

　　百里山庄在那一夜覆灭，放下柴火的人却又背着指摘和骂名活了很多年。

　　这个人剑法超群，后来他自己在酒后说过醉话，说自己的剑法本可以与武林尊首澹台清逸比肩。见过他剑法的人很多，只要见过的、懂剑的人就一定会明白，这人的话不是酒后醉话，而是酒后吐真言。不过没有人会承认这一点。

　　他到死也不是武林四尊之一。

　　凌若枫，这个人生前身后，都背着正邪不分的骂名。

　　可是，正邪这两样东西，就像医与毒，截然相反，却又没办法完全分割得干干净净。

　　由正道变成邪佞，贪欲和骂名这两样，都是被人种下的因。而这两样“因”中，贪欲是来“锦上添花”的，清正的人守得住本心，不会因它结出奸邪的果。骂名则不是，欲加之罪，无理、无端、无情……

　　凌若枫在众人无端、无理，又无情地攻讦百里山庄时没想要分一杯羹，却在无端的恶意和群起而攻之的指骂下，真得做了他们口中离经叛道的事。

　　他先是叛了道，为利用太？祖义妹，姜明大长公主的余荫，娶了他根本不喜欢的姜明大长公主的义女。

　　他后又叛了国，在曾经姜明大长公主的侍女，他后来的发妻离世后，为阿伊苏人效起了力。

　　凌若枫投效阿伊苏时，大褚的江湖……已经没有他多少容身之地了。

　　他在投效阿伊苏乌伯力时没想过后来的乌伯力会不会被他的兄弟打败，他没有想这些成王败寇的事，他只是想到了张景行。当年的江湖，同样没有百里山庄的容身之地，可张景行却从不曾叛。张景行不曾叛出正道，不曾叛出大褚，不曾叛出他心上秉承的仁义与侠骨。

　　救人命，扶正义，丹心妙手……

　　张景行，至死，也都是这样的张景行，只是江湖、世间，都不记得，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