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辞》玖怀

120、鹬蚌

　　澹台清逸的自白书只到此为止，他当然不敢自白说是朝廷指使了这一切。这些年，他怕自己的儿子被牵连，已经拿着“淡泊”当幌子，以“旧事不提”避开了说这旧事很多年。在自白书里，他还是撒了谎。他说，是他当时自己邀名心切，急功近利所以孤注一掷，做了毒衣谷祸世的假痕迹，又挑拨众人围攻百里山庄，他自己渔翁得利。

　　他当年尚是无名之辈，又无权无势，他怎么可能做得到这些事？这个疑问，只要是人而且有些脑子就会想得到，可澹台府门前的众家想不到。

　　他们不愿意想到。就像元小二曾说给澹台傲的，世人喜欢堕神远大于喜欢造神，他们热衷于把一个人推上神坛，却更热衷于看神跌落神坛。这堕神的戏码已足够让围攻的众人失了头脑，更何况，比堕神戏码更能引诱人心的，还有有利可图这四个字。

　　江湖尊首倒了，谁会是江湖下一个号令人？众家都在盘算着自己可不可能是这个号令人，或者退而求其次，在这江湖牌局又一次重洗时分得一杯羹，也是可以的。

　　牌局重洗，对，就是牌局重洗。他们已想到了这“四个字”，却依然不愿把这四个字，和江湖厮杀间腥风血雨的惨状联系起来。

　　三十年前，江湖一场腥风血雨，是百里山庄覆灭江湖群龙无首的后果，却也是朝廷有意促成的，江湖在生杀下的牌局重洗。

　　江湖、庙堂，相隔到底有多远？

　　江湖之远不远，庙堂中人高座，不费吹灰之力想干预就能干预；庙堂之高也不高，江湖之人看不见，可庙堂之手一直就藏在他们身边。

　　众人不见庙堂之手，一门心思琢磨着自己能在江湖这一回的重新洗牌里分得多少好处。

　　除了澹台清逸，四尊之中，呼延离独行，这会儿没来，长风阁的海长风这几年就像是转了性，变成个没能耐的，终日畏畏缩缩的人。他们想。而至于九幽堂，在场人里大概谁都没和他们打过交道，他们盘算着九幽堂虚张声势这么多年，到现在也该够本儿了…

　　盘算过后，他们发现这个江湖上有武林四尊和没有武林首尊没什么区别，尊首不在了，就该选新的。

　　利益使人大胆一博，让人忘却很多，他们连曾经腥风血雨的惨剧都忘了。他们忘了惨剧里消失的苍林诀、心意戟、斩荒刀，还有寒江照影枪……，他们只想着要澹台家唯一的血脉走出眼前这道府门。要么他自己交出澹台家的武林尊位让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得到或接近这尊位，要么他们将他杀死，让澹台家没有人可以霸占这个尊位。

　　没有人会承认自己这样的利欲熏心，可当年百里山庄的火，就是在这利欲熏心被张景行阻挠之下烧起来的。

　　现在，三十年前的火焰已经熄灭，可这把火又在东方润对澹台清逸自白书的复述里复燃了。

　　另一把火现下同样复燃在凌风雪的眼睛里。东风润注意到了。

　　把凌若枫作为后半段讲述的重心，东方润是故意的。凌若枫是当年在场的鲜有保持着冷静和善意，没有被推波助澜的声嗓冲昏头脑的人。所以他被澹台清逸记了这么久，所以他被东方润拿出来，进行新一次的推波助澜。

　　这推波助澜的打算是东方润在从姑苏启程时便已做好的，而当他站在澹台府门前时，他惊喜地发现，澹台家丧礼的护丧人竟然是凌风雪。

　　凌风雪据说就是曾经的凌引，是凌若枫的儿子。

　　怪不得凌若枫的剑如此高绝，他一辈子却连武林四尊都不是；

　　怪不得凌若枫会无法在大褚立足，怪不得他的儿子会沦落到现在要靠改头换面才能…勉强挤向江湖顶峰的境地。

　　怪不得。

　　怪不得！

　　东方润的面目是温和的，细看也算是俊俏的，不过他的眼睛很大也很突，这让他在兴奋到瞳仁扩张时神情看起来有些吓人。他大而外突的眼睛紧盯着凌风雪手里的剑。

　　澹台家对凌家做了这样的事情，凌风雪在澹台府门前倒戈是理所当然。东方润无比确信这一点。

　　他的瞳仁放大着，跟随着凌风雪的手中剑，向上，再向前，然后向下。

　　凌风雪把身侧的剑举向上端，然后推出胸前，接着拔出剑，剑尖指向身前的地面。

　　倒戈！倒戈！

　　快转身，进去…

　　揪出澹台傲。

　　现在所有人的心念都动了起来，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凌风雪的剑。

　　凌风雪最后却把剑出鞘的指向了众人。

　　“诸位，喜欢冤冤相报，动不动就要父债子偿，”凌风雪一字一句道：“我与你们，不同谋，亦不同道。”

　　他的剑指向百门众家，他道：“我的剑就在此，它要替我看一看今日在场诸位，有谁，敢动澹台傲。”

　　在场有人道：“凌公子，你爹凌若枫当年如此孤勇高义，你怎么半点也不像他啊。如今你把剑指向我们，护着魔头之子，你是不义，护着仇人之子，你是不孝！”

　　凌风雪道：“我，澹台傲，我们是不是不孝不义轮不到你们来定义！”

　　众家里另一个人道：“看看，这还没说两句话，他的本性就露出来了。我们在场这些人，哪一个不是江湖上的名门正派，孝义是非，你竟然说这些事不由我们来定义。”

　　有人起哄：“魔头该死，揪出澹台傲！”

　　众人齐呼，“揪出澹台傲！让我们看看这魔头之子到底什么模样！”

　　“揪出澹台傲！”

　　“揪出澹台傲！”

　　“揪出澹台傲！”

　　“揪出澹台傲？”凌风雪在众家空前一致的呼和里高声质问，他道：“揪出澹台傲？看他到底什么模样？真是天大的笑话！诸位，自称江湖名门正派，此前哪个年节没来到澹台府拜会过？哪一位又敢说澹台傲此人他没有见到过？澹台傲是什么模样，是什么人诸位难道不知？今日“大敛”，澹台傲为主丧人要敛其一门七十四口，诸位在这样的日子里前来围攻，到底要做什么？你们到底要逼得澹台傲怎么样？！”

　　“不是我们要他怎么样，是澹台傲他自己准备怎么样，”一人接话，对凌风雪道：“澹台傲他此时躲在里面，连赎罪都不知道，亏你还相信他不是魔头。”

　　凌风雪道：“万事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说他是魔头，自己所作却是让人父债子偿之事，又哪里配得上你们自己口中的‘英豪’二字？”

　　又一人道：“我们这些人走到今天都是靠自己一招一式苦练出来的，如何配不起英豪两字，我们配不起，难道他澹台傲配得起？”

　　这人身后人道：“就因为澹台傲是江湖剑宗之子，就因为他生长在剑宗门庭，他就可以是英豪是大侠了吗？”

　　“自然不是。”

　　“自然不是！”

　　“自然不是！”

　　众人如此呼应。

　　这人又接着说道：“昔年来这里，正赶上澹台傲他练成他那问月之剑的最后一式，当时被他蒙骗，现在想想，他一个毛头小子，那样的年纪怎么可能比我们这些老人还厉害，他那所谓的练成，很明显就是招摇撞骗。”

　　“没错没错，还是门主目光如炬。”

　　“门主高见，一眼洞悉真相啊。”

　　众人如此附和。

　　“诶，谁让澹台傲他生得好呢，那么多民间疾苦你凌风雪不去管，就偏偏回护一个什么都不缺的澹台傲，凌风雪，你该看清楚你身后院子里的那个是个什么人，你现在还护着他干什么！”

　　“凌风雪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就是啊凌风雪，今日是喜是丧都是澹台傲的家事，你在这里算是操的什么闲心！”

　　凌风雪手里的剑握了紧。

　　“我现在…不是在多管闲事，”他一字一句，郑重说道：“澹台家的家事，就是我的家事，我，亦是澹台傲的家人。”

　　他手上，傲雪剑又抬高了一些。

　　“今日，你们要讨伐，要围攻，要找澹台家的人清算，那便也连我算在内。”凌风雪道。

　　“凌风雪！澹台傲那个魔头把你怎么了能让你这样护着他？！你现在应该去行侠仗义救死扶伤，而不是在这里护着一个魔头！”先前一人此时又道。

　　凌风雪道：“‘恨屋及乌’的人才是魔头，要澹台傲父债子偿的人才是魔头。我见诸位现在为百里山庄讨公道讨得义愤填膺，倒是想问问，当年齐聚百里山庄门前的人里，有没有你们，当年偌大的百里一门，岂是问月一剑就能倾覆的了的，逼死百里庄主的人，难道就不包括你们！”

　　“当然不包括，我们是正义之师，为正道侠义讨伐，要怪只怪这魔头一家隐藏得太深，把我们都蒙在了鼓里。”众人道。

　　“讨伐的理由呢？别人说什么你们就都听吗？”凌风雪诘责问道。

　　“我们听是因为我们信任澹台清逸啊。”

　　“你们的意思，是你们会信任那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江湖后生？你们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

　　“凡事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凌公子你长到现在没听过这句话吗？你年纪不大，为人倒是够迂腐，刻板，不懂变通的。”

　　“就是就是，竟有这样迂腐，刻板，不懂变通的人。”

　　呵呵哈哈的声音此起彼伏。

　　众人如此哄笑。

　　“不懂变通的人到底是谁？”凌风雪摇头，手中剑攥得更紧，他道：“所谓自白，不过薄纸一张，连字迹都是誊抄而非亲笔。就是这样的一张薄纸，就足够你们在澹台府门前群起而攻之？一张薄纸，就足够你们在别人家的敛日里大闹？一张薄纸，就是你们要将一个好好的少年人扭曲成魔头，硬生生要把他逼到穷途末路的理由？！”

　　“看来凌公子是在质疑这自白书是否真实？”这一次的声音来自众人之外。

　　粗旷、浑厚的声嗓传来，说话人把吊门挑得老高，韩休。韩休向众人遥遥而来，身后跟着两个小弟子，小弟子一人一边共同抬着块石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