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辞》玖怀

118、螳螂

　　江湖尊首，天下第一，这样的门派很难被另一个门派以一己之力所取代。

　　借百家之势，各方群起而攻之，这是倾覆“天下第一”最好的办法。

　　如今的天下第一，是剑宗澹台。

　　曾经的天下第一，是百里山庄。

　　如今澹台府门前，众人围攻澹台清逸，这景象像极了当年在百里山庄门前发生的。如今围攻澹台府的所有人，他们口中在澹台清逸手里丧命的人，就是百里山庄庄主张景行还有山庄里其他的叔伯子弟。

　　当年众家围攻，在百里山庄烧起一把大火，大火烧死了很多人。现在，围攻澹台府的江湖众家变了说法，不再说当年百里山庄那些逝者死有余辜，众家把当年百里山庄葬身大火的人命全部算在了澹台清逸头上。因为澹台清逸写下自白书坦白，说他自己就是挑起当年那场围攻的人。

　　澹台清逸挑起江湖对百里山庄的围攻是在三十年前，可三十年前，远不是这些新仇旧怨的开端。

　　恩怨的开端，在更早的年岁里，在澹台清逸的自白书之外。

　　***

　　三十五年前，百里山庄。

　　“我的毕生所愿是看花，春天看玉兰花，夏天看凌霄花，秋天看丹桂花，冬天看白梅花。”

　　沈独衣入百里山庄时年纪还小，那时他见山庄四时轮转皆有风景，风景变化皆有繁花，就给自己立下了这个“宏大的毕生所愿”，他要一辈子留在百里山庄，在百里山庄，和张景行一起看一辈子花。

　　把花从春秋看到冬夏的这话，他说了好几年，三十五年前这时依然在说。可这一次再说这句话，他却知道自己这个宏大的毕生所愿大概没有机会实现了。

　　他清楚，再过些时候，他就会叛出百里山庄，这事是弦上箭，箭发出来的时间得看拉弓的人，拉弓的人不是他。

　　不过，无所谓，时间早晚而已。

　　沈独衣这些年在百里山庄捣鼓出不少东西，老庄主说整个山庄中属他悟性最高。少庄主，他的师兄张景行说他爱看花是爱对了，繁花好景最能陶冶人的心神。百里山庄是以药医起家，沈独衣捣鼓出的各种药，听名字就知道没少受他赏景看花的影响。

　　比如他调出了一种香药，能帮人提神醒脑，他叫它为惜春光；

　　比如他制出了一颗药丸，能帮助习武之人舒筋活络，这药以枣花为主，所以他叫它枣花舒；

　　再比如他配出了一样至今仍于江湖中作为追踪之用的药，这药叫青衫薄，而药的药引，他叫它春水遥。

　　也比如，他制出了一样药，无色无味，逢人饮之，命丧黄泉无力回天。这是一味无解的毒药。

　　瞒着百里山庄偷偷制出这毒时，他看透了自己叛出百里山庄的事已是弓弦上的箭。他骗自己说，这毒只是种威慑，拉弓之人只会拿它作威慑而不会用它害人。他告诉自己，这毒药，或许能救百里山庄。

　　他给这无解的毒起了一个和此前自己捣鼓出的东西一样风格的名字，他叫它拈花一笑。

　　拈花一笑不是沈独衣自己想制的，想要这毒药的是他背后的持弓拉弓之人。

　　朝廷，有法，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死在法度里。

　　天光之下，阴翳之处，猜测、忌惮…帝王心术，生杀予夺，毒酒，是最无声无息的方式。毒酒是大褚，乃至南凉、北渝…各朝廷皇族历朝历代常有的东西。

　　只是，到了大褚嘉祐年，太宗皇帝年纪越大疑心越重，他不满足于宫中毒酒，他害怕，怕这天下有医术高妙之人能解毒酒。

　　他需要一种无解的毒。

　　他需要这世间不再有木秀于林，堆出于岸的高妙。

　　不只医术、武功，江湖地位也是。

　　嘉祐年里的百里山庄，习武行医，都是天下第一。在江湖里拥有太显扬的名声未必是好事，有时是会遭人忌惮的。百里山庄当年如日中天，忌惮他们的是朝廷。朝廷的剑指向百里山庄时，第一个注意到其剑剑光的人，就是沈独衣。

　　沈独衣向朝廷献上了那无解的毒，拈花一笑。

　　朝廷欣然，对沈独衣说——好吧，放过你，也放过药神百里。

　　这当然是有条件的。

　　朝廷要沈独衣叛出百里山庄，做朝廷在暗地里掌控江湖的兵刃利器。于是，当持弓之人把弓拉开。对沈独衣发出指令时，沈独衣叛出了百里山庄。再然后，朝廷掌握江湖的兵刃利器横空而出，江湖上多出了一个毒衣谷。

　　再后来，祝君宁出现在这段过往里，他找到了毒衣谷，想联合毒衣谷使百里山庄倾覆。他是那时毒衣谷之外，第一个知道毒衣谷谷主就是百里山庄曾经的弟子沈独衣的人。

　　沈独衣没有答应祝君宁的联合之请，祝君宁怀恨在心，所以有了后续他把沈独衣就是毒衣谷谷主的消息抖出去的事，所以有了后来众门派对毒衣谷的第一次围攻，也有了百里山庄斡旋于众家与毒衣谷，从中调停，最终使毒衣谷永闭的事。

　　祝君宁怀恨沈独衣，翻起了江湖乱象的第一浪，可他如何知道各中缘由，他如何知道，沈独衣其实根本没有背叛百里山庄。

　　沈独衣没有背叛百里山庄，沈独衣，怎么可能背叛百里山庄？

　　***

　　三十年前，入冬。

　　这一年的冬日是个经久不遇的冷冬。冷冬里的风格外凛冽，澹台清逸在此时已闭锁五年的毒衣谷外，把“谷中人出谷”的假痕迹造了好，点燃了火把准备离开，可火把很快就被吹熄了。

　　他的假痕迹自毒衣谷紧闭的谷门开始绕了簋棠山谷一圈，现在他要从山谷背后绕回谷门前离开。可他还没走多远，还没有绕到谷门前，凛然的冬风就呼啸着高旋而起。

　　他很冷，也很怕。他第一次做这栽赃嫁祸的亏心事，总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跟着他。

　　然后他听见了低语，混在风的鹤唳里，幽幽飘来。

　　——你怎么可能……会背叛呢？

　　——你不会背叛，这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背叛“两个字很轻，却让澹台清逸心如擂鼓，他觉得冥冥之中有神明在指责他背叛了江湖道义。

　　他确实背叛了江湖道义。

　　毒衣谷，本是朝廷埋在江湖之中平衡各方的利器，可祝君宁却让这利器生了锈。一年前，祝君宁向世人揭露沈独衣叛出百里山庄后的去向，告诉世人沈独衣已成为了一个用毒为恶的魔头。这件意料之外的事之后，毒衣谷在江湖重重讨伐的声浪里永闭。

　　毒衣谷永闭，朝廷的利器没了，自然要去找新的。澹台清逸就是朝廷找到的，新的利器。

　　百里山庄，一个已成气候的，在江湖中有着庞然势力的组织，朝廷不可能掌控它，只会忌惮它。而毒衣谷这柄利器已经折断了，朝廷已没有必要在留着毒衣谷想护着的百里山庄，甚至乎，也没有必要在留着那残存的毒衣谷。于是，有人向太宗皇帝献上了一个一石二鸟的计策——找人一边在江湖各地投出毒物，另一边伪造毒衣谷中人私自出谷的痕迹。

　　那时，被毒物伤及的人，就会成为毒衣谷又出江湖，为祸世间的铁证？

　　不够，远远不够。百里山庄会替毒衣谷说话，江湖中其他门派若无一个为首者把众人的义愤填膺高高挑起，这件事或许会被查清楚，然后平息下去。

　　所以朝廷花了很长时间选出了一个很合适的江湖后生来做这个挑起纷争的为首之人——澹台清逸。朝廷给他承诺，只要他能做好这件事，能挑起纷争，让众人讨伐毒衣谷，同时也攻讦回护毒衣谷的百里山庄，事成后，百里山庄覆灭，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江湖后生，就会被推上江湖之首的位置，成为踩在张景行之上的，新的“天下第一”。

　　江湖上，至尊之位总要有人来坐，比武论剑，总会分出个胜负，最后决出个“天下第一”。这个“百里山庄”覆灭了，下一个“百里山庄”还会出现，与其一次次地毁灭自己忌惮的“天下第一”，不如自己先来扶持一个“天下第一”。

　　这是嘉祐年朝廷的想法。

　　澹台清逸，剑法高超，人也通透，他无权无势，江湖也还尚未闻其姓名。朝廷要自己扶持一个听话的“天下第一”，澹台清逸，是最好的选择。让他出头来挑起众人的义愤填膺，一面可以倾覆毒衣谷和百里山庄，一面又给了他斩露头角的机会。旧势落，新势起，这就是朝廷当年的“一石二鸟”之计。

　　澹台清逸在这个凛冽的冬夜完成了这“一石二鸟”计划的第一步，嫁祸毒衣谷。他方走出了一步，就听到了风声鹤唳里那“背叛”的指责。后面的事更加要背叛江湖道义，澹台清逸的心已然动摇，他不知道后面的许多步自己还要不要走下去。

　　可动摇也只是一瞬，他转念，明白过来。现在是朝廷选了他，而他，没得选。

　　“背叛”在风中呜咽。这一次澹台清逸听得更真切。那呜咽声是从毒衣谷谷门方向传来的，那只是人声，不是冥冥中天意的指责。

　　澹台清逸步法很轻，他悄悄离近了些，分辨出了那人声来自百里山庄庄主张景行。

　　张景行？他怎么会在这里？澹台清逸脑中有疑虑一闪而过。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在场的其实还有第三个人。

　　沈独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