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辞》玖怀

117、渔翁

　　——各门派齐聚澹台府前一日。

　　众家之中脚程最快的是吴岭韩家一门，他们比离澹台府最近的姑苏东方氏还要早到一天。明日大敛，第一个赶来的韩家没有先对着满院已挂起的白帘哭天戗地，而是先招呼手下人去帮凌风雪的忙。

　　“多谢韩掌门。”凌风雪迎上韩家掌门韩休。

　　“搭把手的事，”韩休抱拳，“还未请教公子是？”

　　“晚辈凌风雪。”

　　“凌风雪？”

　　“傲雪剑，凌风雪。”

　　韩休见凌风雪回礼，再听他报上姓名，方才进门时的疑惑才烟消云散。

　　“就说怎么没见过，原来是凌大侠啊，失敬失敬。去年傲雪剑一剑自宴州劈出，可是惊动了这江湖不少豪杰。”韩休以为凌风雪也是和自己一样山长水远前来吊唁的，于是笑起来，“我韩家一门以轻功步法立世，本以为能是第一，谁知有人脚程竟还快过我们。”

　　凌风雪微微点头算是回应，韩休见他神色肃然，总算收敛起源源不断滚出喉咙的粗旷笑意。笑声停下来，凌风雪才继续，他道：“韩掌门不必同晚辈比。晚辈并非闻讯而来，澹台小公子自京城归家一路，一直有晚辈相随。”

　　“说到澹台家的小公子…”韩休眼珠斜向上，越过眼前人朝身后的前堂看去，“世侄他如今可还好？”他言罢便要绕过凌风雪向里，凌风雪移步侧身又把人挡在面前。他又朝韩休一揖，道：“有劳韩掌门挂碍，只是恕晚辈无礼，澹台公子家中陡然生变，他此刻实在是…”

　　凌风雪话没说完，韩休粗粝的大掌便已搭上了凌风雪揖向他的手，把他前揖的动作压下去，“正是正是，怪鄙人思虑不周。”韩休想了想，话题很突兀地拐向另一边，他忽然问，“石碑呢？石碑刻了吗？”

　　凌风雪迟疑，又回答，“尚未。”

　　“铭文可曾拟下？”

　　“未曾。”

　　“哦？”

　　“澹台公子秉承父训，老先生生前曾有交代，他生前身后，不立碑不撰铭。”凌风雪道。

　　“怎可如此？！”韩休闻言，陡然急躁起来，“澹台尊首一代英豪，他一路做了什么事怎可不给人知晓，你且忙住，我去立那碑先。”

　　“韩掌门！”

　　韩休言罢便走，凌风雪叫住他，他却又道：“那碑当我相赠算罢，明日大敛抬来，不好算作鄙人失礼。”

　　***

　　敛日。

　　白钱满天。

　　天色还未全然亮起，澹台家的院子里，一只火盆已经点燃。

　　炭火在盆中哔剥不断，燃烧的白色纸钱一半附在炭火上成为灰烬，另一半被晨间的风吹散在院中。

　　院外有声音传来，陌生的声音，悠长，回旋……

　　——生事爱敬，死事哀戚，生民之本尽，死生之义备。孝子之事亲，生则养，没则丧，丧毕则祭。

　　——孝子易服！

　　澹台傲已着好丧服。

　　他跪在院中的火盆前，身后是已布置完备的灵堂。堂中，灵牌列位安厝，澹台清逸的牌位居于正中。没有棺木，棺木被安放在灵堂之后那一进的院子里，棺木太多，这里摆不下。

　　澹台傲现在又向火盆中烧了一把纸钱，然后抓起一把洒向空中，这些在空中散开的白钱里的一部分也在短暂的飘飞后落尽火焰里。

　　灵堂灵位所在的前院连着跨院和半亭，半亭之外的影壁与府邸大门之间，凌风雪站在那里。他会作为护丧人在那里接应各方远来的门宗，然后把他们引向澹台傲这里，澹台傲作为主丧人，会陪同他们往灵座吊唁。

　　他们这一带的丧礼制序与其他地方多少有些不同，但“立丧主”这一环是一样的。死者已矣，首先的“初终”一环过后，就该选定主丧人“立丧主”了。这一环没有占用澹台傲什么精力，澹台一门，只剩下他一个，不用去选。

　　灵座与后一跨院落里安敛逝者的棺木南北相对，已然设好。澹台傲在火盆前灵座旁等了很久，可自那韩家子弟帮喊的“孝子易服”之声落下后，外面还一直没有一个人来到他这里。

　　各门派如今已齐聚澹台府，只是，谁都没有得进澹台府府门。

　　两重院墙，一道影壁，澹台傲看不见的，是凌风雪此刻正拦在院外，不让这些人进去。

　　“今日澹台府大敛，逝者填衣盖棺，若非吊唁，不必进去。”

　　凌风雪把齐聚的各门派挡在门前，肃然正色说道。

　　一沓纸，被站在各门派正中的，东方氏家主东方润甩了出来。白纸飞扬在半空，与两重院内澹台傲手里洒出的白钱遥遥相和。

　　不过，这二者，一个是为祭奠死者，另一个，是为讨伐死者。

　　“澹台清逸也配我等前来吊唁，笑话！”东方润旁边黑脸的中年人指着落在凌风雪脚边的纸，喝道：“你自己看看澹台清逸他都做了什么好事！”

　　凌风雪看了看地上被密密麻麻黑字书满的薄纸，跟着抬起眼来直视黑脸中年人。他不去捡起那地上的薄纸来看，也不去回应黑脸中年人的高喝，他只是道：“灵座当前，直呼逝者名讳，黄啸黄掌门你自己不怕报应，可有没有问过你们抱义拳整门怕不怕报应！”

　　“你……”

　　“黄掌门莫要动气，”东方润开口，他道：“虽说逝者为大，可这逝者手上沾了多少无辜人的性命，凌公子你一看便知。”

　　东方润示意凌风雪看看地上的纸，他身后，一个凌风雪不认识的门派头领接话，“是啊年轻人，你先看看再说，澹台清…哦不，里面躺着的那个，他的命是大事，难道他手里握着的那些人的命就是小事？”

　　凌风雪闻言便问：“那依东方前辈所言，今日各门派对我们澹台家群起攻讦，是为江湖道义？”

　　“怎么不是！”众人中呼喝声一片。

　　凌风雪只对东方润，他道：“江湖道义中哪一条是迫使诸位毁掉别人家的丧葬，让其子孙无法服丧？”

　　东方润道：“公子你质问连连，我们这些人不怪你无理，也明白你这样做，说到底是不愿捡起这地上的白纸黑字来看。”他说着，深吸一口气负手仰头，又道：“好吧，这自白书上的内容，既然公子无心去看，那便由在下，来简单说与公子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