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辞》玖怀

103、祝君宁

　　澹台傲是澹台清逸的儿子，所以他知道一些澹台家曾经的旧事。可这些事澹台清逸总不愿多提，每当澹台傲问起，想多听听父亲曾经的闯荡岁月、游侠过往时，澹台清逸总是神色淡淡地说，往事如风，过去了便就过去了，他不想多提。

　　元小二所听到的旧事的全貌，是澹台傲把他在春风楼那晚听到凌风雪所讲的，与他儿时起对父亲的记忆摆在一起，才拼接起来的。

　　春风楼……

　　那晚的事，澹台傲没有再想。

　　他与元小二策马在回京的路上，他只想快一点回去京城。

　　据那晚凌风雪的讲述，毒衣谷与百里山庄覆灭后，江湖上的毒物邪魔事本应平息，可事实却不是如此。

　　群龙无首，是争权夺利的开始。

　　此后出现的，就是很长时间里人人谈之色变的那段，持续到九年前武林四尊堂堂正正被选出才真正平息下来的，长达数十年的，江湖腥风血雨。

　　百里山庄覆灭的大火里尚有些余烬，叶寒秋和祝君宁。祝君宁在腥风血雨里活了下来，叶寒秋却没能躲过后来凌若枫的剑。江湖对这些余烬讨伐、追杀，不依不饶。

　　为了躲开追杀，为了活下来，祝君宁四处流亡，因缘际会下被当时一位自称是南下巡游的员外郎収归麾下。

　　那“员外郎”骗了他，南下巡游的人不是他而是当时嘉祐年里的皇后，他只是皇后宫中的内侍殿头而已。

　　内侍殿头陪同帝后南巡期间，无意发现了一个落魄的年轻人。他见这年轻人行止之间像是有几分功夫，与自己言语来往又透着股聪明劲儿，最重要的，据他所说他无依无靠，没有亲友，于是便哄骗他说，自己这个“员外郎”可以收留他，给他一口饭。

　　祝君宁那时什么都没有了，他真实的身份重现天光，江湖要杀他的人数不胜数，那时江湖本来也是腥风血雨，处处难有安宁，重重困境下他碰见了一个员外，员外还说要给他一口饭，他高兴得不行，什么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然后他被带回员外在江南临时的住所，真的吃了一大碗饱饭。

　　餐饭入腹，不知怎的，祝君宁昏昏沉沉地就睡了一大觉。那一觉很长，他在那漫长的度日如年的时间里，做了让他一世都忘不了有多疼有多苦的梦。

　　大梦醒时，他已再回不去那江湖，那人间，深宫于他而言是锁囚笼。

　　他在锁囚笼里挣扎，反杀，杀了那个骗他做了内监的“员外郎”，杀了所有阻挡他取而代之成为新内侍殿头的人。最后，内侍殿头换了人，大褚的年号也从嘉祐变成了元丰，幼帝登基，当年的皇后成了太后。

　　太后要权，他便替她争权，他借着太后寻到了静水司，寻到了凌引，寻到了自己恨意的根源。

　　恨意，催生出狠绝。

　　他在宫里对自己狠绝，对别人，更不会手软，即使那些人不是凌家的人。经受了自己审讯的凌风雪已经奄奄一息，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将凌家这最后一点血脉赶尽杀绝的时候。

　　在要凌风雪性命之前，他要先替太后，这个自己最坚实的同盟，或者说同谋，解决另外一些事。

　　夜夺丹书铁券，当时这件事并没有按他们的预期发展，凌家这最后一点血脉比他想象的更加厉害。
　　给凌风雪和静水司扣上一顶护卫不力帽子的计划没成。

　　静水司不是得力？不是护宝有功吗？祝君宁那时想，那他就干脆再给他们一个监守自盗，邀名贪功，私拿右相门人嫁祸右相的，更重的罪名。

　　这些年他替太后也替自己悄无声息培植的势力在那晚只剩一个罗盛。他让罗盛扮成了自凌风雪手上逃脱的，右相门人。

　　罗盛在那夜去大理寺报案的同时，太后秘密地亲自去了右相府，找到了那时妄想左右皇帝不成，反郁郁在府的余浦之，与他结成了新的同谋。

　　现在，静水司被裁撤，凌风雪也落入他们手中，长公主不在意静水司，连皇帝都厌弃起静水司，这样的形势做成了，余浦之和罗盛也就没有什么用了。

　　这样的形势对太后已无比有利，太后不想再留下任何一张能开口说出真相的嘴。

　　她要罗盛的命，要余浦之的命，还要余浦之一门所有亲眷仆从的命。

　　她要借自己之手，灭余浦之的门。

　　然后呢？祝君宁不知道，太后没告诉他，不过他不用想也知道，她会把这件事栽赃给长公主。
　　就像当年她让自己杀了白家满门，然后翻出白府印信，假借白阁老之请，邀长公主入府密谈，再把白家灭门之祸，嫁祸于长公主一样。

　　白阁老当年直言敢谏，在外人看来长公主对他必是怀恨在心的，如今余浦之妄图左右朝局，长公主又怎能容下他？

　　白家、余家，都是一样的，在祝君宁看来。

　　祝君宁已亲自拿起了剑，杀掉了罗盛。

　　他又在余浦之府外、屋顶秘密逡巡几日，只等熟悉了这相府内外的格局与布防，最后对府里的人一击毙之。

　　他已脱去了伴随他很多年的内侍青襕袍，摘掉了三梁冠。

　　可他没有再穿上那从头黑到脚的夜行衣。

　　窄袖劲装，乌簪束发。抱剑而立。

　　他已恢复了那原本属于他，却实际久违了的，江湖人的打扮。

　　夜风吹起他额前几缕碎发，碎发在他眼前飘飞。

　　他站在相府不远的望楼之上，一只手拨开发丝，同时一只脚在久站后活动活动，顺道踢开了脚边还温热的尸体。

　　那是刚刚死在他剑下的望楼原本值守的禁军。

　　祝君宁的眼里映进四面八方而来的火光，火光把他本就因聚精会神而发亮的眸子变得更精亮。他现在不能分神，不能出任何岔子。

　　顾勋和邓未已经查到了寒秋十九刃的源头在宫中。他不可能在宫城久留了。太后要他出宫避一避，他却知道，出了这宫门，他就不可能再回去了。

　　等他帮他的同盟做完余家这最后一件事，他就可以远走江湖了。

　　祝君宁在江湖传闻中，已经是个死人。今夜事了后，他可以用“叶寒秋”的身份活下去，让“叶寒秋”重出江湖，他可以替自己的师哥重拾侠名，让叶寒秋重新被江湖百家所认同，所敬服，也让江湖百家重新看到“寒秋十九刃”，看到这由叶寒秋所创的，惊绝于世的传奇。

　　做完这件事，他就可以回到江湖了……

　　做完这件事……

　　只要他……做完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