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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最后一个半面人 ...

  •   这人世间的纷争,不论什么,总会有了结的一天。天下豪杰并起,群雄逐鹿,是国与国的纷争,是大的纷争。这纷争就算再如火如荼,也总要遵从一句“分久必合”;

      小一些的纷争是人与人之间的,这些纷争,大理寺之属管得了的,成了案子,案子就算破不了,也会被归为悬案,归结后的案卷被放入高阁,高阁就是它最终的归宿。还有一些大理寺之属管不了的事,比如朝局内的纷争,明枪暗箭,总也有尽头,那尽头如果不是天下归宁,灭国,也算是一种结局。

      朝局内相争,朝局外,总会有人得利。江湖也一样。哪怕他们常说的一句话是冤冤相报何时了。

      冤冤相报在漫长的年月里时过境迁,最终成为过眼云烟是一种。

      世世赶尽杀绝,代代你死我亡,直到有一方彻底消失在这世上,这,则是另一种。

      祝君宁的事一定属于这后面一种。

      凌若枫已死,可他不甘心,他一定要凌家所有的血脉,全部在这世间消亡。他为此而做的诸般恶事,有慈明殿当依靠,许弈管不了,大理寺管不了。大理寺管得了的是另一些案子,比如半面人组织的案子,比如,凌风雪的案子。

      凌风雪入大理寺狱的罪名本身就很可笑。

      ——无论如何,都要审一审的好,万一是真的怎么办?

      ——半面人组织横行,静水司合该自证自清。真相水落石出前,凌风雪,不能放。

      太后曾对皇帝说过这些话。

      这些话许弈听不到。

      许弈听到的是更简单更虚假的版本——护卫不力,盖有此耳。

      盖有此耳,又是盖有此耳?当年梓州出了私钱案,要了通判萧含性命的,也是一句“盖有此耳”。
      旧年,梓州通判,倏忽值守,盖有此耳;

      新朝,静水司,护卫不力,盖有此耳。

      许弈痛心,“盖”、“也许”、“可能”,什么时候这些字词,也成了可以定罪的理由。立一国,当有一国之法。大理寺,当尊国法。他该尊大褚法度,而非尊贵人之命。

      他心中的“当尊国法”与他现实面临的慈明殿的威慑威压、长公主同陛下的不管不顾的窘境,这两者日夜将他来回撕扯。慈明殿内侍殿头搬出太后口谕来大理寺审人时,他一寺寺丞在京城各处来回,跑了大半夜。

      无路无门。

      就连寻常茶室里也没有澹台傲的踪迹。

      等许弈再回到大理寺时,凌风雪已被从刑房带离,重新收监。监牢里浑身是伤的凌风雪倒在冰凉地面上薄铺的枯草上,淡薄的白衣染尽血色,血色还不能凝结,洇开向四面八方。

      那一幕让许弈豁了出去,他知道,他终究要把自己大理寺管得了的事,了结了。

      半面人的案子,头领找不到,就结不了案。可静水司的案子不一样,对静水司,对凌风雪那所谓护卫不力的怀疑到现在找不到任何证据。盖有此耳,这句话空口白牙,凭什么成为他们大理寺将别人收监的理由!

      许弈在凌风雪遭提审的那一夜,在朝奏前赶出了一份劄子。他请旨陛下,撤下这无证之案。

      这本是一个再合理不过的请求。可若慈明殿不悦,贵人大袖一挥,吹向皇帝的风,便能让这合理不过的请求,变成自己穷途末路的开始。

      一封朝奏,夕贬潮州。这之前又不是没有过例子。许弈想。

      可即便这样,他还是理好了官府,装好了劄子。

      北阙向曙,东方未明。玉漏犹滴。

      丹凤门外,紫袍绯袍提灯而来,入待漏院待朝。

      卯时,旭日将升。垂拱殿,殿门开。

      殿门里高座着九重天上的至尊。

      殿上,许弈出列,躬身请奏的同时,后省慈明殿内,灭门余家的事刚被议定。

      朝奏和许弈想象的不一样。

      郝进接过他的劄子递给皇帝,皇帝看了。

      许弈低头,不敢直视天家。所以他看不到陛下当时的神情。

      好像过了很长的时间,时间长到足够让陛下把他的劄子来回读上个三四遍。这样长的时间过后,皇帝才开口。

      皇帝示下——国之立,当立于法,而非人;人之过,当评于据,而非心。

      朝奏过后,天色已明。

      当许弈回到大理寺时,撤销静水司案,释放凌风雪的旨意,也已经到了这里。

      大理寺里,许弈松了一口气,他道——现在该轮到半面人的案子了。

      另一边,慈明殿里,太后拂了拂衣袖,看宫人撤下眼前残余的早食,也道——现在,该轮到半面人的案子了。

      ***

      当下,朝奏过后的第四天,相府外,望楼上。

      夜风不停,望楼太高,听不到夜风下远远的草木之上,风声鹤唳。

      如果能预知自己此生的结局,如果能听到这夜风与草木的声音,那祝君宁此刻便一定会觉得,那夜风与草木,在竭尽全力地告诉他,现在他要潜入相府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假的,他不能过去。

      它们在冥冥中指引他不要陷进深渊里。

      ——是假的,是假的……

      ——别过去,别过去……

      风声鹤唳,草木摇动,祝君宁听不到。

      他下了望楼,轻功在身潜行于夜,无声无息。

      ——是假的,是假的……

      ——别过去,别过去……

      即使下了望楼,即使离近了草木,祝君宁还是听不到这些。

      他的心已被自己的执念填满。

      ——做完这件事,他就可以离开。离开锁囚笼,去人间,去江湖,去替叶寒秋活过后面半生。

      做完这件事,只要他做完这件事。

      执念是一道遗忘的魔咒。它让人陷进去,遗忘了内心深处所有该有的顾虑,所有该有的怀疑。

      他该怀疑太后的。

      静水司事了,皇帝的羽翼被他自己翦除,长公主如今也长居宫外再无异动。这样的局面下,太后已不需要再去争夺什么,算计什么,她只需要去避免一些人还能开口说话。

      罗盛、余浦之……这些人都看过她在仁慈明和之外的本来面目,在她眼里,他们该死。

      可以此来看,更该死的,难道不是他祝君宁自己吗?

      祝君宁知道太后这些年里伤及的所有无辜,制造的所有阴暗,太后怎么可能容他“出宫去避一避”。

      祝君宁不知道自己该相信吗?他该相信太后说予他的,做完这件事就可以出宫去避一避这样的话吗?

      他该相信这几十年的相处,会让这个顶着仁慈明和假面的恶鬼,生出一丝人的情感吗?

      祝君宁不知道。

      执念在他心里越积越深,他甚至放弃了去判断关乎到自己生死的这些“会与不会”。他只是在这样一个京城平常夜里,去了一个护卫和平常一样在巡逻,主人和平常一样在书斋伏案的府邸。

      相府就在眼前。祝君宁知道,今夜,这里已不可能再平常下去了。

      祝君宁没有料错,这一夜,的确很不平常。

      可不平常只是对祝君宁自己而言的。

      天明之时,余浦之府里上上下下,该做什么还在做什么。相府门前,管家知道老爷今日不当值,早早候着,等轿夫小心地把载着余浦之的轿子抬来又落好,然后撩开轿帘,搀扶着余浦之下轿,入府。

      府里,大小娘子在连廊相迎,与余浦之一起走向府里的小学堂,听孙儿们的书声朗朗。

      这些祝君宁在这几日潜伏着窥探到的天伦之景,形只影单的他再也没机会看到。

      皇城。前省,邢狱院。

      太后驾临。

      众人退避,留下的侍卫躬身低首,不敢直视凤台真容。

      覃昀琰现在也来到了这里,太后要他来的。她要他来这里,见证半面人组织的覆灭,也看看那,已经伏诛的半面人头领。

      邢狱院所在,整体是一个中空的“回”字形建造。它四面围起的小楼钩心斗角,横折的连廊与之一里一外,构成了完整的“回”字。

      “回”字的中心空着,天井里只在一角起了座小亭。可现在这天井中又多了一样东西。

      一个笼子,很大,快有一人高。

      这笼子是慈明殿着人在早前搬来的,里面关着个人。半面人组织的头领,他已经在这“回”字形里风吹日晒了一天一夜了。

      太后告诉覃昀琰,右相府中有习武的门客和护卫,他们一直在追查半面人的事。太后说,尽管皇上你因故冷落了右相,右相他也始终勤恳,想尽办法,为大褚殚精竭虑。

      太后编谎话时没底气,半面人组织的事本就是她与祝君宁一手策划,半面人组织的头领,夜夺丹书铁券那晚最后的黑衣人,更就是祝君宁自己。太后现在把万事都推给了余浦之,她本以为今晨会得到祝君宁事成的消息,可事实什么都没有。

      余浦之还好好的,会开口,能说话,懂辩解。这对她来说是巨大的威胁。

      可木已成舟,编好的谎言,商定的计划还是要推进下去,太后还是把“右相差人追查半面人头领,勤恳而用心”的话说了出来,虽然她说得很没底。

      她观察着覃昀琰在听到自己这番说辞后的反应。

      那反应很奇怪,迟疑片刻,更多的却是愠怒,而非怀疑。

      覃昀琰自问一般重复,用心?

      随后又嘲讽一般说道,右相的确用心。

      太后闻言,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沉回,她接话道:“静水司是皇帝你潜龙时候就接理的,有些感情再正常不过,只是……关心则乱。”

      覃昀琰愣了愣,问:“母后此话何意?”

      他口中再没有其他什么问题,心里却已想到了一些人和事之间,暗暗的联系。

      他想起了刚刚在玉兰殿里的事。

      玉兰殿里,严慕清听说他将要往前省邢狱院后对他说——半面人组织那时,到底是横行于市,还是虚张声势?他们一股脑儿地给大理寺找麻烦,为什么?为什么盯上大理寺,大理寺里面……关着谁?

      严慕清问覃昀琰,这些事,陛下可曾想过?

      此话何意?当时覃昀琰也这样回问。太后的回答现下响在耳边,她道:“夜夺丹书铁券之事发生后,半面人组织横行于市,那个据追查之人所说,戴着面具的头领却销声匿迹,皇帝就不觉得奇怪?”

      邢狱院前堂通向院中天井的大门已开。

      那只笼子,进入了覃昀琰的视线。覃昀琰看到了倒在笼子里的人,还有他脸上所戴的那张,最初被杨建看到后,画下来呈给邢狱院和大理寺的半面人面具。

      那是一张粗糙的纸糊面具,面具上是一张惨白人脸画。画只有一半,一边是纯粹的乌黑,浓重阴暗的颜色夺去了那后面的半张面孔,与它一起在阴暗里消亡,只留下那明晃晃惨白的另一半。这让带了面具的人看起来像是被刀剑自颅顶正中向下利落地一劈为二。

      潦草的面具,惨淡的纸画,可怖的半面人。

      半面人的衣服也是惨白的。笼子外守着的两个侍卫听到太后的指令,朝太后拱手称“是”。两人中一人打开了笼子上的锁进了去,另一个守在笼子门前。

      守门的侍卫在防卫着半面人逃出去危及天家。

      尽管笼子里的人现在看起来很不好。

      守门侍卫甚至觉得,即使没有自己那个进去笼里压制他的同僚,他也得非一番气力才能爬得起来。

      进笼的侍卫没有给半面人爬起来的机会,他以极其利落的动作,横跨在背向自己倒地的半面人的腰间,然后一条腿弯曲,另一条腿跪下,把膝盖重重砸在半面人的腰上。接下来,他没有一点犹豫地把跪地一侧的手肘捣在身下人的蝴蝶骨上,一只大手用力地拽起身下人散开的黑发,连同也拽起了那黑发之上为了绑紧半面人面具的而缠绕的白色线绳。

      进笼侍卫的动作是做熟了的,行云流水的。

      守门侍卫看着同僚一膝砸下,觉得半面人单薄的腰身就要折了,他又看着同僚攥着半面人的头发强迫他在腰身贴地之下还得把头高高扬起,他觉得半面人被拎起的头颅之下,那修长的脖子就要断了。

      他站在笼门边看着,可也只是看着。

      他的怜悯心只够他看着。

      “可以了,够了!”

      他的身后传来声音,温润却带着天威。

      皇帝陛下。

      “何至于此……”他听见皇帝陛下说。

      覃昀琰看到半面人脖颈中央的喉结在艰难地滚动,他要上前,太后大袖一挥,挡住他。此时笼子里的侍卫已经完成了他最后一个动作,把戴在半面人脸上的面具揭开。

      覃昀琰在说着“可以了”、“够了”时上前的脚步停下,挡住覃昀琰的不是太后的缂丝大袖,而是眼前的景象。这景象让覃昀琰整个人僵在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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