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辞》玖怀

102、祝君宁

　　西南，江云交界

　　“如果我赢了，就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赌坊新秀的名号连同这筹码银票一起，都会成为我的。”

　　“如果你输了，可就连同本钱搭进来，自己白陪我跑一趟秋山，最后什么也拿不到。”

　　秋山外，田畴碧野，接连着江天一线。

　　天尽头，云江之上，烟波浩渺，江水浩浩汤汤。

　　江上有一叶舟，泛舟的船夫手上摇着船桨，嘴里哼唱着独属江云一带的歌谣。

　　海上仙山灵云渡，恍然一梦百千年……

　　他立于船头，摇桨间回望了身后船中央的乌篷。乌篷里挤着两个人，他们在那不大的空间里还想着赌钱。

　　“你怎么知道我会输？”澹台傲问，他看了看摆在二人眼前的飞钱，那里面有元小二的一部分，还有澹台傲赌上做筹码的另外一部分。这些飞钱被一只筛盅押着，筛盅未开，里面三粒骰子，比大小。

　　元小二与澹台傲，一人摇盅，一人开盅。一掷见分晓，一局定输赢。

　　元小二已摇过了筛盅，现在该轮到澹台傲打开它了。

　　“我会赢的。”澹台傲摁着筛盅道。

　　“为什么？”元小二抱着膝盖歪着头。

　　“因为从白银赌坊到这里，我已经摸清了你在赌桌上的路数。”

　　“你就这么想嬴？”

　　“我其实从不在乎输赢，”澹台傲坦然，“我只是想要钱，很多很多的钱，有了钱，我才能脱离我爹的掌控，在京城安身立命。”

　　“我知道，这些话在你被我雇来，帮我查寒秋十九刃的时候，我已经听过了。”元小二道。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觉得自己会赢吗？”澹台傲问。

　　“为什么？”元小二接茬。

　　澹台傲道：“因为这些钱本就应该是我的，我帮你查到了很多线索，并把这些线索接上了我知道的很多后来的事，我还把这些事和线索串起来告诉了你。”

　　元小二问：“你是说现世里淮山桦琴，哦不，叶寒秋祝君宁的结局？”

　　澹台傲点点头。

　　丹音凝绝琴弦断，山风徒唱流云散……

　　船篷外的歌谣还唱着。

　　澹台傲道：“我本来就该得到这些工钱。”

　　“你的工钱我已经给过你了，”元小二伸出手在一摞飞钱里数出最上面的三张，“这些是你的。”

　　“这是我们在庙里找到线索的钱，我接着那些线索讲给你的那些江湖后续，那部分的钱呢？”

　　元小二啧两声。

　　“你好歹也是个侠客，张口闭口就提钱多没意思，”他反问，“三十年前这世上还没你呢吧，我怎么知道你所讲这些是真是假？”

　　“肯定是真的，”澹台傲反驳，话没说完却先偃旗息鼓，他声音越来越低，道：“早前在京城他告诉我的，他对我说的肯定都是真的。”

　　——他对我说的都是真的。

　　如果没有凌风雪讲给澹台傲三十年前江湖旧闻的同一夜后面那些，“皮相心相，处心积虑”之类的话，澹台傲一定会希望“他对我说的都是真的”这句话是真的。

　　“‘他’是旧事的亲历者？”元小二只问寒秋十九刃有关的事，他并不关心澹台傲口中的那个‘他’是谁。

　　“不，他只比我大几岁而已，那些事他自然也是听来的，”澹台傲摇头，又道：“但我知道他对我说的那些江湖旧闻都是真的。”

　　“那他讲给你那些江湖旧闻，问你要钱了吗？”

　　“……”

　　澹台傲在元小二冷不丁的转折里摇头，“没要啊。”

　　“那不就对了，谈谈旧闻而已，你不用给那个人钱，我自然也不用给你钱……”

　　“……”，澹台傲想了想道：“有些人先前说过要与我银货两讫，只谈钱不谈别的。”

　　“你怎么老是钱钱的，安身立命就非得买宅子吗？买宅子非得要这么多钱买特别贵的吗？”元小二直起身子，手掐腰，“我那江湖大宗里养尊处优惯了的小公子啊，我拜托你睁眼看看这世情冷暖吧。”

　　澹台傲叹口气，不服说道：“我那脑瓜仁儿不是一般聪明的雇主大人啊，我拜托你就行行好让我嬴了吧，我就差这些钱就可以回京城把买宅子的钱结清了。”

　　元小二不再理他，别过头去耍赖。他望向船头正摇桨的船夫，听他悠扬的嗓音沉下去，又唱起一首四时歌……

　　丽日暖，丽日暖，芳飞暖春春色染……

　　晴空晚，晴空晚，风歇晚晴夏湖岸……

　　叶正丹，叶正丹，霜依丹叶暗流岚……

　　江上寒，江上寒，雪满寒江照影残……

　　……

　　澹台傲和元小二在江云一带寻到了很多线索，解开了很多贺寻常设在淮山桦琴故事里的谜。

　　这个故事里，淮山和桦琴，就是叶寒秋和祝君宁，灵云渡和冷秋都，分别是早年里的百里山庄和秋山祝家。鬼域是毒衣谷，灵竹，是沈独衣。而打败了淮山桦琴的归枫，就是江湖上剑法赫赫有名，却至死也未能成武林四尊之一的，凌若枫。

　　澹台傲接着这些线索，讲给了元小二他知道的一些事，关于毒衣谷和百里山庄。他不知道一直隐匿于天光之下的毒衣谷沈独衣是怎样被揭露到众人眼前的。

　　他知道的，是因为沈独衣和他的毒衣谷被揭露人前，曾经的江湖，在后来很快地，彻底地改天换地了。

　　因为一些他所不知的缘故，沈独衣就是毒衣谷谷主的消息在江湖上不胫而走，很快便传扬了开。彼时各方豪杰并起，声讨毒衣谷以毒祸世，害人性命，请求时有武林盟主之尊的张景行带领各大门派，往毒衣谷除恶。

　　沈独衣是张景行的师弟，按理，江湖该有人对百里山庄失察，管束弟子不周的事一并讨要说法，可实际上那时江湖非但没有这样的声讨，就连起初各门派想联手荡平毒衣谷的事最终也不了了之。而关于为什么不了了之，则是因为百里山庄庄主张景行的插手。张景行那时从中调和，说不愿挑起生杀祸端，只是替沈独衣谢罪百家，恳求江湖各家再给沈独衣，还有毒衣谷其他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有张景行的作保，江湖各家也碍于百里山庄的声势和张景行的情面，最终答应了张景行所请，承诺不再对沈独衣赶尽杀绝，也不再一力要剿灭毒衣谷。毒衣谷与江湖百家立下盟约，将全数清理谷中奇毒恶虫，往后再不研毒用毒。毒衣谷永久封禁，谷主沈独衣……此生不再踏出谷门一步。

　　那时候尚没有人质疑张景行偏私、护短。

　　百里山庄偏私护短，难当大任的指摘，是在毒衣谷封禁一年后，沸腾起来的。

　　那声音里滚着人命沸反盈天，自遭毒物所害之人的亲友而起，蔓延至整个江湖。众人指责张景行偏私护短，包藏祸凶；指摘他有负于百家所托，忝居盟主之位却不为正义之事；指骂他枉顾当日毒衣谷之约，为沈独衣……私开毒衣谷谷门。

　　他们更指证——毒衣谷谷主沈独衣仗着张景行的庇护，重出江湖，把害人的毒投在了江州、云州……还有更多地方。

　　毒衣谷封禁后的这一年，奇毒恶虫再次横行于世，江湖百家、市井百姓，暴毙的、难救的、久医不愈的……不知道多少人最终葬身毒手。

　　有人身死魂消，就有更多的人要为身死魂消的人报仇。更多的人在去毒衣谷找沈独衣报仇前，先去找了放出沈独衣这罪魁祸首的张景行问罪。

　　毒物害人，还是研用毒物的人在害人？

　　邪魔杀人，还是……放出邪魔的人在杀人？

　　各路人马第二次来到百里山庄时，宣威赫赫的武林盟主的府庭还是给了他们无形的威慑。百家都静静等在门前，无一人敢真得上前。直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从人群最后钻出来，对着百里山庄的大门，发出了这句诘问。

　　——毒物害人，还是研用毒物的人在害人？

　　——邪魔杀人？还是……放出邪魔的人在杀人？

　　没有人回答这诘问，所有人却都也回应了这诘问。

　　此一问后，百里山庄与毒衣谷双双消失于世，就是江湖百家的回应。这回应，也是以百里山庄为首的江湖往事的终章。

　　终章里，江湖众家再不承认百里山庄江湖至尊的地位，开启了讨伐邪魔之役。那个独当一面，在煊威赫赫的高庭深院前凛然发出诘问的少年，众人以其马首是瞻，他因此成了这场讨伐之役的引领者。引领者带领众家拨乱反正，他在更久以后的江湖尊位重排之中众望所归，成为了武林四尊的尊首。

　　他的名字，叫澹台清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