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起，潮落》行途将半

97、第四章 困 兽（续20）

　　腊月初三，县城的天气依然晴朗干燥，舒适宜人。临近春节，县城里热闹了许多，很多在外谋生的本地人都早早回到老家，开始置办年货、布置家居。今年的经济形势一般，很多人都比往年提早回到家里；经济不行，自然连累了人们的收入，原本一到春节期间便人头攒攒的商店，都开始变得有些门可罗雀。可即便如此，人们的心情也没有被形势所左右，大家依然喜气洋洋、欢欣雀跃，期待着来年的收成更加丰美。

　　但阿华此刻的心情却变得烦躁不安，夜幕降临，他在家吃完晚饭便迅速告别了蔡家莹和家人，独自开车来到市里。阿华表面走得匆忙，其实是有意为之。蔡家莹和家里人以为他只是有一般的急事出去处理，便不担心其他；毕竟他们对此早是习以为常。

　　生意人嘛，总是一副随时准备四处漂泊的样子。

　　车子进入市区，阿华的内心却更加心烦意乱。他今晚之所以来市里，是因为有人出事了。出事的不是别人，是自己的弟弟，阿明。

　　阿明卷入了一件出口骗税案，这是阿华下午得到的消息。给阿华通风报信的是市/公/安/局的领导。阿明的工厂下午被市局经侦支队突击搜查，阿明本人则被请去市局里喝茶问话，现在正关押在市局预审处。按领导的意思是这件事可大可小，需要阿华亲自前来商量。

　　领导的意思很明显，事情可大可小，意味着需要阿华及时上贡；上贡到位了，自然事大化小，事小化无。

　　阿华自不敢怠慢，现在正是全市整顿出口骗税的关键风口，这时候要是阿明万一出了个好歹，不但是阿明自己有难，自己也难逃干系；要是这事成了某些潜在对手的把柄，日后便是秋后算账的一条罪状。

　　所以，事大化小，事小化无，是阿华眼下的最优选项。只不过，这个选项，待价而沽。

　　阿华有备而来。

　　得知阿明被抓的消息后，他就请手下施工队的一位包工头代自己先准备了五十万的现金；阿华拿到了现金并放在车尾的后备箱里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家照常吃饭，然后出发。

　　现在，车子离市局还有不到一个街口，阿华便找了一个较为隐蔽的路边，停车，熄火；然后轻轻地拿出手机，拨通了领导的电话。

　　电话响了一会儿，领导才打开接听。阿华便小声地告知对方自己的方位，希望对方前来商谈。领导自然心领神会，他告诉阿华，自己去独自开车出来赴会，要阿华稍等片刻。

　　果然，片刻之后，领导就敲起了阿华的车窗。阿华给领导示意，要他坐进车里详谈。

　　“领导，抽根烟。”阿华把车窗放下一半，递了一根中华给领导点上。

　　“你怎么这么快到。”现在距离领导把消息告诉阿华还不到四小时。

　　“哎，如果不是我亲弟，我没那么快。”阿华说着，给自己也点上一根烟。

　　“说你亲弟吧，刚刚我和经侦队的碰头，去了预审室看一眼，他看起来好年轻啊。他的打扮很潮流，不像是本地老板。”领导没话找话，聊的都是和正事不相干的内容。

　　阿华无奈地笑笑，在他眼里，弟弟阿明是一个蛮复杂的人。你说他安分守矩吧，他到现在也没打算结婚，女朋友倒是有无数个，甚至有一些是外省的女子；对家里事也是不那么上心，喜欢大手大脚的消费和各种娱乐消遣，连续三五天不见回家也是正常。你说他胡来乱搞吧，他也不是这样的人，他经营的服装厂虽然规模不算大型，但在业内也是小有名气；虽然这几年生意不怎么红火，但还是赚得风生水起。而且阿明的眼光不错，设立了自己的品牌，慢慢铺设自己的渠道，现在虽是惨淡经营，但也在市面上站住了脚跟。

　　“我这个弟，人还没成熟，做事是鲁莽了一些。领导看看，是不是帮忙说说情。”阿华不想和对方做太多无谓的交流，直奔主题而去。

　　“这个案子呢，是办理其他的同类案件时被发现的。我刚和经侦队的队长了解一下案情，涉案金额不算多，你弟看起来也是不知情，属于被动涉案那种。等会你进去，找一下经侦队的政委，我和他打过招呼了，你去办一个保释手续把你弟带走就行。但估计后续要他到局里来审问，有些情况他们还是需要了解的。”领导和阿华交情不浅，能把事情交代到这一步，阿华的人脉可谓是神通广大。

　　“领导，不会进去吃公家饭吧。”阿华还是有些担心，这种事情没到最后一刻，都有翻案的可能。他知道，上半年有个涉嫌诈骗的老板被抓了进去，但后来因为证据不足就被放了出来；结果几天后市里的大领导在开工作会的时候，突然说到本地经济诈骗的问题，要求政/法/委和公/检/法限时侦破大部分这类型的大案要案，结果这老板又被抓进去，折腾了一个多月，最后还是被判了一个缓刑。

　　“不会，这个远没到那个地步。”领导摇了摇头。

　　阿华再给领导点上一根烟，然后两人又在车里继续吞云吐雾一会儿。

　　“领导，我来得急急忙忙。快过年了，我知道你也很忙，我们不一定有时间再见面。我给你带了点礼物，在后备箱里，我下去给你拿过来。”阿华觉得，领导这次还算地道，没有狮子大开口。

　　领导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点了点头。这意味着，阿华今晚的事情总算有一段告落。

　　看见领导点了头，阿华便一跃下车，从后备箱里拿出一袋子礼品，还有一个大红色的礼品袋。礼品袋里，是意头很好的金额八万八。阿华准备了这样的红包有三个，剩余的钱，他装在两个公文袋里，以备不时之需。

　　“领导，这里面是两瓶马爹利，还有两包六头鲍，这是过年的一点心意。另外，这个是给嫂子、长辈和小孩买衣服的零花钱，你帮我带给他们。”阿华一手一个袋子，统统交给领导。

　　“这多不好意思啊，哎，你真是。”领导嘴上说着客套话，手却已经伸过来拿走了袋子。

　　“我不好意思才是，一到过年，到处是应酬接待。我们上次一起喝酒吃饭，还是中秋前的事情吧。”阿华提醒领导，逢年过节，自己的上贡都没缺过。

　　“那是啊，还是阿华你记得我们这些老朋友。对了，等一下你去找经侦队的政委，记得给他带一点意思。”领导没忘记给自己的手下谋福利。

　　“那是，不用你说我也懂。”阿华摆出一副撇嘴的样子。

　　“这政委现在是局里重点培养的干部，你要好好靠拢人家。他家里的老人身体有些毛病，你多照顾一些。”领导说着，摆出一个用手数钱的手势。

　　“明白。不过领导啊，我想要靠拢靠拢，还不得你出面做主啊，你不出面做主，谁敢随便行走啊。”阿华的意思很明显，要拉拢某人，得先拉拢他的上面。

　　“嗯，好。过年了我安排。”领导说着，就独自一人上了车。

　　等领导的车开走了许久，阿华才独自走进市局。他找到了那个政委的办公室，说出了来由；自然，也趁着机会把心意带到政委这里。

　　事情果然办得顺利，阿明终于走出了局里；他一出大门，就见到阿华在马路斜对面那里等着他。

　　“我们去吃个饭，然后你自己先回家。”阿华给弟弟下了命令。

　　“吃饭？”阿明觉得，不应该是先回家吗？

　　“嗯，正哥在三姐炒面那里等着我们。”阿华说完，自己先上了车。

　　阿明自然跟着上车。车子开起来，一路朝县城奔去。夜晚，华灯阑珊，市区那宏伟气派的马路、大楼，在灯光显得如此熠熠生辉。两兄弟一路默不做声，似乎没有什么话可以交流。阿明对此早已习惯，自从他独自出来创业开始，自己就很少和哥哥有什么深入探讨；哥哥结婚之后更是如此，现在，明面上阿华是自己的亲哥哥，但实际上阿华已经是另一个家的主人。哥哥和弟弟，是兄弟，也是亲戚了。

　　“吃完饭你先回家，不要告诉家里今晚的事情。我来这里保你出去，只有几个人知道，明白吗？”阿华给阿明交代事情，他不希望弟弟进局子的事情被家里人知道，以免不必要的过虑和担忧。

　　“知道了，兄。我明天回公司，马上把钱还给你。”阿明很感激哥哥的帮助。他知道，没有哥哥的出手，现在他应该还在局里面坐着冷板凳，吃着公家饭，等着案子水落石出才能重见天日。

　　“钱的事情以后再说吧，不急。你回去还是先休息几天。”阿华不看重钱的事，弟弟安安稳稳才是最大的事情。

　　眼看车子很快就到了县城的边界，阿华却将车子靠边停下。阿明不知道哥哥为何如此，带着狐疑的目光看着哥哥那张冷峻而严肃的脸庞。

　　“阿明，你说实话，开票逃税这件事，你事前知不知道？”阿华怕是不见得完全相信领导的话，他愈发担心阿明的事情会再次发酵。

　　“不知道，我真不知道。”阿明立即否认。

　　“把事情说出来，万一以后还有什么意外，我可以预先准备。”阿华的意思很明显，他必须掌握事实，才能在日后以防万一。

　　于是阿明只得全盘托出。

　　阿明的服装厂向来是有稳定的客源和订单的。其中，有两个东宁县的客户每年都会稳定地给到阿明这里大约十几万美金的订单；客户是专门做服装出口的，因此，每次都需要开出增值税发票。阿明和两个客户合作了三四年，一直没有出问题；但就在今年下半年，这两个客户突然比往常多下定了十几万美金的单子，但阿明没有感到异常，直接按照订单办事，完成交货后就把这件事给忘记了。

　　结果，就在今天下午，公安上门突击搜查，带走了厂里的账本和财务资料。问题就出在那两个订单上，原来东宁的这两个客户也是接下了东宁当地另一个外贸公司给的订单，要求制作一批服装出口到香港，这两个客户于是把订单下给阿明的工厂。不曾想，那另一家外贸公司实际是骗税分子开的空壳公司，他们把阿明厂子生产的服装拉到香港转了一个圈后又拉回到了国内；如此循环几次，终于酿成大祸。海关在货柜抽查中发现异样，便联合公安和税务对这批货物及涉及的外贸公司进行跟踪排查，终于在最近出手行动；显然，阿明在此案中属于这里面的不知情者。但按照规定，他也属于涉案人员之一，虽然无主观上的犯罪意图，但还是有客观上的过失。

　　只不过，主导这次行动的，是市局；而市局的领导，正是阿华的老关系，这才让阿明躲过一劫，全身而退。

　　“你说的没有什么错漏吧？”阿华听完阿明所陈述的来龙去脉，再次提醒阿明有无错漏。

　　“没有了，就是这些。”阿明讲完刚刚的一番话，身心疲累。

　　“那就好，刚刚公/安/局的领导还提醒我，要我给你打预防针。你这段时间那里都不要去了，就在县城等着公/安/局的传唤，这案子牵涉还是挺多人的，可能需要你去做证人什么，明白吗？”阿华给阿明交代未来一段时间要关注的核心。

　　“明白，阿兄。”阿明连连点头，他知道，哥哥在这背后是要花血本下大功夫才能把自己给摘除干净。

　　“还有，你以后要注意这些不稳定的订单，有风险的就不要接了，省的以后出麻烦。等过完年，我给你介绍几个市里的公家客户，他们每年都要订做制服或工作服之类的，你把这些单子拿下来，这里面也很赚钱。”阿华在提携自己人这方面向来很下功夫。

　　“明白，阿兄。”阿明差点哭出来，哥哥的安排实在是太周到而全面。

　　当阿明还想给阿华说上几句话的时候，阿华的手机却响了起来。

　　“家莹，我还在外面，我在开车……什么？你肚子饿……你想吃什么？我去买个炒面给你带回去，好不好？……好，好，好，我还要一个小时多一点到家，我现在去买……嗯，嗯。”电话那头，是蔡家莹的声音；阿华这个好丈夫，一听太太肚子饿了，便懂得给她买夜宵。

　　阿明在一旁听着，却不觉得厌恶或嫉妒，反而觉得安心和温暖。这才是哥嫂，这才是家人，这才是亲情。

　　“阿兄，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想请你帮忙。”阿明突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他说话的口气变得坚定而温柔。

　　“帮忙？你说，说。”阿华听见从阿明口中说出“帮忙”两个字感到非常惊诧。这些年来，弟弟就从没开口给自己说过这个词；不是阿华不想帮，而是弟弟太见外。

　　“我想，过完年我就打算找个人结婚了。”阿明的语气分外的柔和。

　　“真的？好啊，我帮你，我叫你大嫂一起想办法，她认识的女孩子多。你想结婚，好，好事。”阿华显得很激动，想不到弟弟一夜之间居然成熟起来。

　　这是今晚最大的收获。

　　“阿兄，谢谢你。谢谢大嫂。”阿明的眼眶里水汽弥漫，他的声音开始颤抖。

　　“两兄弟说这些。快，你给正哥打个电话，就说我们要到了，叫他赶紧点菜。对了，叫正哥给我多叫一份炒面和一碗汤，我带回去给你大嫂。哈哈。”阿华兴奋到咧嘴傻笑。

　　“嗯，好的，阿兄！”阿明用力地点头，眼眶里的水汽开始散发。

　　夜，漫长而寒冷。一轮皎月正高挂天边，车子飞速地奔跑在公路上；明月，汽车，带着身心疲惫的人们找到了漫长的回家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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