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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四章 困 兽(续16) ...


  •   立冬后,汕城迎来了新一轮寒潮。这股寒潮来势凶猛,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将如同初春般的暖湿天气打入阴冷潮湿的冬天。

      郑海良此时的心情,也是如同天气一般阴霾重重。他已经从一线工作岗位退到二线两年了,现在挂在市人大副主任一职上,基本上再过上两轮换岗就等着退休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市里却挂起了一股秋后算账的阴风;说是省里要下来巡察历年来关于招商引资这块的旧账;郑海良常年处于招商引资的一线,自然成为本轮巡察重点关照的人物之一。

      果不其然,今天上午,郑海良就接到通知,要他去市府招待所一趟。这个市府招待所,其实就是巡察组的驻地。

      这个有些措手不及的通知,让郑海良感到心乱如麻;倒不是他真的干了什么违法违规的事情,而是他心里免不了有些兔死狗烹的感慨。

      郑海良没有自己开车来招待所,为了低调示人,他选择步行而来。反正这个招待所离人大的办公楼不远,走路也就半小时就到了。到了招待所,郑海良出示了证件,便进了门,走向招待所一楼的会议室。对于此地,郑海良可谓是熟门熟路,毕竟这些年他没少来这里开会或接待宾客。前几年,招待所要装修翻新,市里的机关事务局还找他和市外经委化缘了一批进口彩电和空调。

      只不过,这次踏入此地,心境已不同往日。

      郑海良走进一楼的会议室,发现已经有三个人坐在会议桌的一边,两男一女;想来这大概就是省巡察组的干部。郑海良给他们点头示意,他们则礼貌地请郑海良坐下。

      招待所的服务员给四个人都上了茶,端上了点心和水果,然后就关门退出了会议室。

      现在,关于郑海良的审查正式开始。

      “郑主任,你好。我是佛城市纪/委的,我姓陈,你叫我小陈好了。这两位是我的同事,他姓刘,这位女同志姓杨,你叫她们小刘、小杨就行。”坐在中间的那位纪委同志发话了,按照组织的一般惯例,巡察组的审查都是以调用异地纪/委人员为主,此次来汕城巡察的人员,就以佛城的纪/委人员为主。

      郑海良给对面三人打了招呼,审查便正式开始。

      “郑主任,你在海明县担任外经委主任多少年了?”那位陈姓纪/委人员开始发问。

      “大概有五年吧。”郑海良淡淡地答道。

      “能不能谈谈你在海明县的工作?”那个姓杨的女同志接着问道。

      郑海良不知道从何谈起,这个工作应该怎么说,是表现自己多么的兢兢业业,为国为民呢?还是展示自己的本事如何神通广大,为招商引资工作立下汗马功劳?最后,他想了想,润了润喉咙,还是说出了在什么的领导之下,怎么克服困难,最终完成上级交代的工作,云云。这是一套官话,也是一套保险的话术。

      郑海良一套官话下来,对面三人自是无话可说;三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做了笔录,然后开始下一轮的较量。

      “郑主任,可否谈谈你和你本村的村支书郑汉民的关系,你觉得郑汉民是一个怎样的人,或者说,是不是一个合格的村支书?”还是那个姓杨的女同志发话。

      “我和郑汉民的关系就是一般的同村关系,当然了,也有一层亲戚关系在里面。我们俩算是一起长大的,自然关系比较密切。至于他是不是一个合格的村支书,或者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你们应该去村里问问村民,或者去镇里问问,这个恕我无法评价。”郑海良的回答算得上是滴水不漏。不过,他尚未想到为何对方会问起郑汉民,毕竟郑汉民和他并没有直接的工作联系。但是对方的提问让郑海良开始警觉起来,总觉得对方这次并不是冲着他一个人来的;至于这里面有什么蹊跷,他暂时也无法得知。

      “那么,请问郑主任,香港商人陈宝莉,你还有印象吗?”轮到那个刘姓男子开始提问。

      “有的,她和她们天元国际曾经是海明县最大的外商,她们也曾是我的服务对象。”郑海良已经多年没见到陈宝莉了,可以说是完全了无音信。

      “那么,你知不知道,陈宝莉正因为涉嫌行贿和倒卖国有资产被上海有关方面追查?”那个刘姓男子此话一出,却给了郑海良一个震撼。他只知道陈宝莉去了上海那边,但没想到她会惹上官非。

      “这个我真不清楚,我还在海明县外经委工作的时候,天元国际已经陆续撤资;也曾听说他们去了上海那边,其他的就不清楚了。”郑海良的口气很平淡,但内心的疑惑却越来越蹊跷。

      “郑主任,你在海明县工作期间,天元国际曾经设立了多个外资工厂和公司,利用‘三免两减半’避税;也曾经偷逃过关税并被海关处罚,这些你是否知情?”陈姓男子开始发问。

      “关于三资企业通过‘三免两减半’避税,是全国的普遍现象;具体到天元国际本身,我对此并不知情;我们外经委一向都是根据上级领导的指示和相关规定对三资企业进行指导、服务和管理,但并不插手或过问三资企业本身的具体经营和经营方针。至于天元国际因偷逃关税被海关处罚的一事,我们也曾协助海关办理此事,并根据相关规定对天元国际进行指导和监督。”郑海良的回复已经不是滴水不漏的水平,而是达到了慧心妙舌的境地。

      “那么关于天元国际曾经以远低于政策优惠的低价拿到海明县工业用地的事情,你是否得知?你是否协助天元国际获得不当得利?”那个姓杨的女子接着发问。

      “首先,我需要说明,关于海明县工业用地的协议价出让,依据的是当时县委县政府相关文件和扶持政策,而不是我或者外经委擅自决定。其次,我和外经委并不参与工业用地的出让一事,也就没有获取不当得利这种可能性和说法。”郑海良觉得,对面的水平着实有限,问题都是无的放矢。

      而且,郑海良通过他们问话已经知道对面根本没有任何证据或底气来指控或审问他;换句话说,这次所谓的审查是有人故意制造的陷阱;至于是出于什么目的,他就不得而知。

      “郑主任,我们曾经查阅过你的银行账户,发现你曾经有大笔资金的流入或流出,你能否解释一下?”那个陈姓男子的眼神,掠过了一丝杀气。

      “你说的是前几年的大笔资金流入流出吗?”郑海良反问道。

      陈姓男子点了点头。

      “那是我根据我祖父的遗嘱所获得的遗产。我祖父一代,去了暹罗发展,成了当地有名的实业家和大商人。他临终前,将他的部分遗产赠予我父亲与我名下;当时因为这事我也曾给上级党委写过说明,我这里还保留有我祖父的遗嘱复印件,暹罗和香港两地律师出具的证明,还有各个银行当时转账的存根以及上级党委的批复。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拿出来配合你们检查。不过,这么大的一件事,你们怎么不先去打听打听,就直接来审问我呢?”郑海良无奈地笑了笑,他的这一反击可谓是绝妙至极。

      前些年,郑海良因要去香港和暹罗继承祖父留下的遗产,曾经给上级递交过出国申请和办理护照。郑海良所继承的这笔遗产可谓是价值不菲,光祖父单独留给他的土地就价值高达数百万港元;至于股票或其他的财产更是一笔巨额财富。县里流传着,郑海良才是本县体制内的第一大富豪,因为光他本身继承的财产就已经是八位数以上;至于他的父亲及兄弟姐妹,整个家族继承的财产价值估计不下几千万港元。

      对面三人面面相觑,他们居然完全没去了解事情的真相,就开始对郑海良大加讨伐。看来,外来的和尚,也不一定能够念好这本经。

      “郑主任,你对你们本市的偷税漏税,骗税骗补的现象有什么看法。”陈姓男子的眼神再次露出了一丝杀气。

      “我的看法是,这已经是普遍性存在多年的现象,要根绝这个现象,必须从法律和完善制度做起。太多的东西无法在这里展开,只能说,这里面除了不法商人和企业的贪婪之外,更多的是制度缺陷引起的。在缺陷面前,人性的恶会极速放大和膨胀。”郑海良的回答颇有哲学家的风范。应该说,这个思考很有深度,但却没有什么解释力。

      “郑主任,请你注意,我说的是你对这种现象有什么个人看法。”对方也敏锐地注意到郑海良的回答过于空虚。

      “个人看法?这当然是一种违法现象。不过,要实事求是地讲,这也是改革开放过程中存在的客观现象,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本质上这还是制度漏洞引起的,要去研究怎么弥补这个漏洞。同志,你们应该读过马哲吧,知道辩证法吧,怎么连这点知识也要我提醒。”郑海良有些不耐烦,对面三个人,水平实在有限。

      “郑主任,我再问你一个问题。”杨姓女子再次发话。

      “请讲。”郑海良拿起面前的茶杯呷了一口茶,正眼不瞧对面。

      “我想问问,你对于海明县多年来存在大规模的恶意骗税骗补是否知情?你对于部分领导干部和乡镇政府插手干预、包庇纵容骗税骗补的事情是否知晓?”杨姓女子的问题显然图穷匕见。

      “首先,我想申明的是,海明县确实存在你们所说的恶意现象;对于这些现象,我们外经委也曾协助过公安机关、税务部门和海关对本县的大部分三资企业进行过调查取证,发现了个别企业曾有过这些违法行为,我们也都依法给予处罚或追究法律责任。这么说吧,我模糊记得一个数据,大概是海明县每年被查处的,涉及骗取出口退税的三资企业,约有三十四家。这个数据,是出现在县政府工作报告和税务部门的公开文件里面的,你们可以去核实。”郑海良作为一个优秀的技术官员,记忆力是非常强悍的。

      “其次,关于你们提到的领导干部和乡镇政府插手干预以及包庇纵容骗税这个事情,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不排除个别领导干部身陷其中,成为不法分子的保护伞;但以我从事外经贸工作多年的观察来看,这种事情的可能性并不大。”郑海良是根据自己的工作经验做出了判断。

      “但你的同村,原村支书郑汉民,却向我们省委纪/委举报,说你们海明县出现了乡镇政府包庇及纵容企业骗取出口退税,并亲自下场指挥和组织企业进行集体性的骗税骗补,这个事情,他有和你提及吗?”陈姓男子终于把底牌给露出来。

      这一切,还都要从郑汉民的举报说起。

      自从郑汉民向省里举报之后,省里自然是高度重视这一事件。毕竟出现郑汉民所说那种违法事实,就意味着整体基层政/府的彻底腐化和渎职,严重地说,这是基层治理的完全失败。基于此,省里在接到郑汉民的举报后,就立即秘密成立了工作组,并派遣相关人员到县里和下面的乡镇进行暗访排查,也掌握了部分证据与事实。这次大张旗鼓地对汕城进行巡察,也是行动的一部分。而郑海良之所以成为矛头所指,一是因为他曾经担任过县外经委领导;二则是他和郑汉民的密切关系。

      陈姓男子的一番话,像似一个晴天霹雳打在了郑海良的身上。他知道,以郑汉民的性格,从不做没把握的事。如果一切真如陈姓男子所说,这就意味着对方所说的一切皆为真实。

      现在,郑海良终于彻底想通,为什么他成了众所矢之。一来是他曾经的岗位;二来是他和郑汉民的关系。在外人看来,郑海良要么是郑汉民的内幕来源之一,要么本身就是包庇纵容违法的犯罪同伙之一。

      “没有,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自从我调到汕城外经委工作后,我已经甚少和郑汉民同志见面或谈话。”即便内心浪涛翻滚,郑海良的语气依然淡定自如。

      “那么,你相信郑汉民的举报是事实吗?”刘姓男子追问。

      “同志,我只相信事实。”郑海良的话术实属一流。

      对面三人再次面面相觑,他们对于郑海良的审问似乎等于没有任何进展。论事实,他们掌握的事实不如郑海良;论证据,他们找不到郑海良身上有任何违法违规的蛛丝马迹。

      三人把头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子。而郑海良则视对面如无物,依旧拿起茶杯慢慢地喝起了茶。

      “郑主任,今天的审问到此结束,你可以走了。如果有任何情况或问题,我们会再次通知你前来。感谢你今天的配合和支持。”陈姓男子代表三人宣布对郑海良审问告一段落。

      郑海良慢慢地起身,给对面点了点头,然后就缓缓地走出会议室。此时,他的脸上既没有喜悦之情,也没有沮丧之势;脸色一如往常的冷静、平淡。

      会议室外,寒风阵阵,乌云占据了天空的全部,阴沉地笼罩在大地之上,令人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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