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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第四章 困 兽(续17) ...


  •   小雪将至,县城终于难得露出了缕缕阳光。气候逐渐回暖,干燥温暖的天气令人愈发觉得神清气爽。

      阿华的心情亦是同样的意气风发。这段时间以来,他可谓是好事连连。先是供销公司旧房改造工程顺顺利利地开工;按进度,今年年底前就能完成整体的拆旧工作。其次,是自己的对头,城南的杨老板,也被公家请进局里喝茶;这里面自然少不了阿华和蔡江辉在背后的操纵。他们一方面买通杨老板的内部人,获取杨老板部分从事非法活动的记录和材料;一方面调用自己在市里甚至省里的关系,通过材料举报、怂恿受害人报案等手段,将杨老板送了进去,安安稳稳地准备在里面吃上几年的公家饭。

      就你那点关系,怎么能上得了台面。阿华一语中的。

      事情从头到尾,杨老板所谓的关系和人脉,都不曾发挥一丝一毫的作用;甚至因为杨老板本身身陷囹圄,引发了城南一带的官场大地震。某些和杨老板有瓜葛的人,逃跑的逃跑,自首的自首。一时间,人人自危,人人自保。某些深得“识时务者为俊杰”精髓的干/部,立即投靠了阿华和蔡江辉这边,成为了供销公司旧房改造工程推进的马前卒。

      不过,阿华最大的好事,还是成功地和新任一把手联络上了关系。

      前段时间,他数次亲自前往省城拉拢了省文联和省城文联的领导。靠着这些关系,他硬是在南海明珠大厦和省文联合作成立了一个地方文学研究中心,并在社会上大张旗鼓地宣传,招徕本地的文化人士前来坐台,声势一时无两。紧接着,阿华出钱又出力,在特区的文化中心和本县文化宫举行了数场文学作品展览和名家国画展览,并赞助了数名本地的青年作家和画家;一时间,阿华自己又再次成为本县的新闻人物。

      阿华的这个做法,很快就获得了新任一把手的首肯。一把手通过中间人表达了对阿华的支持与肯定,并要求阿华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定要以领导马首是瞻,懂得急领导之所急,投领导之所好。阿华自是没有放过如此珍贵绝伦的机会,他立即表达了对领导的忠心,并假意地表示一定以领导的指示为一切工作的核心。

      现在,有了领导的保票,阿华自然春风得意,未来的事业一定一帆风顺。

      不过,对于已经笃信佛祖的阿华而言,他认为这一切都是佛祖保佑的结果。为了还愿,他特意选了今天这个算过的好日子,带着蔡家莹来到庙里还愿。

      一早,阿华开着车领着蔡家莹来到了汕城北面最有名的凤栖山。这里有一座名为宝隆寺的古寺庙,据说该寺庙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是一位得道高僧当年路过这里,看见这里是一片盘龙卧虎之宝地,便留下来建了此寺,庇佑众生。

      改开之后,随着本地一帮商人老板的富裕,风水算命的那套老古董又开始老树发新芽。接连着,这古寺庙也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地前来捐赠香火,拜见僧人;甚至一到逢年过节,这里便是车水马龙,人流络绎不绝。有的老板为了争夺大年初一的头炷香,甚至开出天价求买。由此,寺庙便逐渐从一个信仰之地演化成一个许愿还愿的交易场所。在这里,寺庙里的僧人成了交易所里的经纪人;众人则是前来许愿还愿的客户。

      阿华自然不能免俗,他也不介意成为寺庙的客户,甚至是最大的那个客户。这是一种名声,也是一种门面,是富人们用来装扮自己的护身符。

      阿华开着车,轻车熟路地很快就到了宝隆寺的地盘。在他到来之前,他的数名手下已经开着面包车前来恭候。面包车里,装的是本次还愿的贡品。

      “家莹,你下车后去看看贡品对不对数。”阿华还没下车,就给太太下命令。

      “嗯。”蔡家莹漫不经心地敷衍着丈夫。她的注意力已经被寺庙三门周围的植被所吸引了。即便是隆冬季节,这里的植被依然被呵护得郁郁葱葱、花繁叶茂,几种不同种类得树木与花草相互搭配,被修剪地高低有序、错落有致。对于审美观一向苛刻的蔡家莹而言,这些园林植被的设计在本地可谓是绝无仅有。

      “哎,这里的园林是有专人设计的吗?”蔡家莹已经习惯把阿华称呼为“哎”,言简意赅。

      “嗯啊,据说是大师请香港的设计师过来做的设计。”阿华知道,这是寺庙花了大价钱请人搞出来的设计;对于这种有名的寺庙,这些钱不算钱。

      “我说,这个设计也太美了。”蔡家莹赞叹道,看着眼前这精美绝妙的景观,她想起自己家里那错乱无序的院子,和眼前相比,尤为可憎。

      “家莹,你看了贡品了吗?和名单对的上吗?”阿华有些不耐烦,都几分钟过去了,太太还对着花草树木发呆发愣。

      蔡家莹瞥了丈夫一眼,这些年,她对阿华愈发觉得厌恶。在大家的眼里,阿华是一个十足的好男人、好儿子、好丈夫、好爸爸、好朋友、好老板,六好俱全;但在蔡家莹眼里,阿华还是当年那个邋邋遢遢、城府隐忍的生意人;阿华就像一个只懂得赚钱的机器,他习惯了无情、冷漠,甚至冷酷、冷血。

      虽然,蔡家莹知道,阿华只爱她一个。

      蔡家莹很不情愿地去瞥见贡品一眼,这些都是俗不可耐的东西,糖塔、点心、水果,还有一沓又一沓厚厚的金银纸钱。她没有仔细去核对数目,想着都是大差不差,随意数了一把,然后就告诉丈夫,自己已完成他的指示。

      阿华吩咐手下把贡品给搬进庙里,自己和前来迎接的寺庙高僧开始谈天说地。一群人就这样热热闹闹地进了寺庙。蔡家莹跟在阿华后面,她面无表情,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她对佛祖高僧一说向来不怎么感冒,她认为丈夫的成功更多是个人的才华,加上机遇的把握以及时代的腾飞;才能、机会与时代,才是成功的三要素。至于佛家道家诸如此类,要是那么灵验,怎么我们国家还要折腾改革开放,多少烧些香火不就完事?

      “家莹,你是不是不舒服?你情绪不高啊。”阿华领着蔡家莹走进大殿,准备跪拜佛祖金身。他发现太太的情绪不太对劲,便发声问道。

      “没有,就是有点头昏,这里的空气不太好。”蔡家莹一进大殿,就感到一股不适的压迫感迎面而来。大殿上,三座金身大佛耸立在高处,祭台前面香火缭绕,殿里即使是白天也没有脱离阴暗的笼罩,一帮僧人正盘坐在祭台前虔诚地诵经。这场面,让不是信徒的蔡家莹确实感到厌恶和烦躁。

      阿华没有过多的理睬蔡家莹,他现在只顾着和寺庙的主持聊天,并吩咐下人把贡品一一摆上祭台。自己则在主持的引领下,对三座金身佛像又跪又拜,口中喃喃自语;自然,蔡家莹只好跟着丈夫的步伐亦步亦趋,丈夫干什么她跟着干什么,虽然她的心思早就飞到了寺庙三门外的园林景观那里。

      “家莹,你有没有给佛祖许个愿?”完成一系列程序化的信徒仪式,阿华终于有空和太太聊聊天。

      “有啊,就看灵不灵了。”蔡家莹敷衍地回了一句。

      “呵,你这话就不对了。你心诚自然就会灵验。佛曰,只渡有缘人;就是这个意思。”阿华开始给蔡家莹念经。

      “那有缘人一定先是有钱人吧。”蔡家莹白了丈夫一眼,她的回答是在揶揄阿华。

      “有你这么说自己老公的?”阿华装出一副厌恶的模样。

      “哎,我上次和你说的事情,你想清楚没?”蔡家莹有意提起之前说的事情,经历过这几年的风风雨雨和乌七八糟,她想搬到外边去生活。

      阿华没有回应蔡家莹,他抓起蔡家莹的一只手,带她穿过大殿,来到了寺庙一侧的藏经塔;阿华一口气爬上了藏经塔中最高的观景台,连带着,蔡家莹也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

      “哎,你带我来这里做呢?”蔡家莹还没喘上一口气,就开始质问丈夫。

      “家莹,你过来,过来这里看看。”阿华用手指了指凤栖山的西南面。

      蔡家莹没有脾气,她知道阿华从不做无用功,能带她到这里,必然有他的目的。算了,随他意,看看他想什么把戏。蔡家莹嘟哝着嘴,走到丈夫的旁边,眼光顺着丈夫的手瞄向西南边的远处。

      远处,是县城。这是一个改开以后才逐步开始活跃起来的东南沿海边陲县城,这里的人自古以后就有经商的理念和传统,这里的人都传承着来自中原传统的文化熏陶,这里的人从来都具备勇立潮头的精神与底蕴。

      但蔡家莹眼及之处,是被一团团灰雾所笼罩的县城。朦胧中,她依稀能看到县城一番大兴土木的景象,能看到被誉为县城地标的南海明珠大厦,能看到一栋栋拔地而起的楼房。

      望着眼前的恢弘景观,蔡家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是她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登高望远,什么叫高屋建瓴。

      “家莹,每次我来这里,都喜欢来这里看一看。”阿华开始他的感慨。

      “为什么?”蔡家莹瞪着眼看着丈夫。

      “在这里,凤栖山下的景色一览无遗。我们的县城就在那边,西南面。你看看,我们的县城这么大,我们的特区更大。”阿华兴奋地比划着大小。

      “那有怎样?再大又和你我有什么关系。”蔡家莹白了阿华一眼。

      “这你就体会不到了。你看,我们曾经奋斗的南海明珠大厦,就在那里。”阿华依然兴奋地手舞足蹈。

      “嗯,然后?”蔡家莹作为参与并见证了南海明珠大厦拔地而起的局中人,对于这大厦建设过程中发生的各种龌龊事,感到十分厌恶;现在阿华的提醒,只会让她回想起那些乌七八糟的过往。

      “难道你不觉得自豪,欣慰吗?”阿华反问道,他觉得蔡家莹怎么这么没有格局。

      “哎,我不是老板,我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我只知道,我老公为了这个大楼,天天喝酒喝到下半夜,喝多吐完了直接睡在马路边。我只知道,我老公为了这大楼的任何一道手续,都要看别人的脸色,跑上跑下,没有一天可以安心吃顿饭。我只知道,我老公是这栋楼最小的老板,他出力最多赚得最少;回头,股东们还要半夜来公司查账,以为我老公私底下贪了多少一样。我只知道,我老公为了给出事故意外死去的工人做头七,得罪了一帮老板和头家,觉得这大楼不吉利有晦气。我只知道,我老公想尽办法请的装修设计,结果领导一句话,所有装修又得推倒重来。我只知道,我老公半夜三更直接到我家来找我,要我回公司打开保险箱给他拿钱去消灾。我只知道,我老公为了保证大楼建设不被地痞流氓干扰,亲自到流氓头子的地头上给人倒茶递烟。”蔡家莹的一番话,让阿华大受震撼。

      阿华只愿展示自己光鲜亮丽的一面,却有意去忽视那卑躬屈节的过去。他是一个有格局有志气有隐忍有手段的男人,但终归也有委曲求全、含垢忍辱的时候。

      “家莹,这都是过去的历史了。我带你上来,就是想告诉你,做人的眼光要放长远,不要总被现实的迷雾给蒙蔽。”阿华很感激太太的一番肺腑之言,要不是完全在乎自己,太太何必如此大作感概。

      “阿华,有的话我不想说。但到了这个时候,我必须说了。”蔡家莹倒吸了一口气,想来机会难得,两夫妻可以如此坦白相向,那就把内心话给明说。

      在寺庙里,蔡家莹没见到佛,却见到了阿华的心魔。

      “什么事那么严重?”阿华甚是不解。

      “人啊,最怕是身在高处而不自知。你现在高歌猛进,就不怕有一天会被倒查清算吗?”蔡家莹开始自己的责问。

      “你是琳琳和俊浩的爸爸,是我的老公。你在外面怎么风光,但是家里是不能没有你的。你想想之前琳琳被绑架那件事,你们都敢用枪了,你不觉得这事情已经变质了吗?那个蔡江辉,为了拆迁赶走供销公司宿舍的老员工,都敢断水断电还动不动上门闹事,现在人家可是到市里去告你们了。我都不敢想,以后家里人会出什么意外。你和你的合伙人做的这些事情,已经超出了生意的范畴,难道你一点都没觉察?”蔡家莹是觉得,阿华最近这些年确实开始变质。

      “家莹,我就这么说。事情没你看到的那么简单。琳琳被绑架确实是一个意外,出乎我意料;蔡江辉手下有枪,也出乎我的意料。我也有我的打算,但需要时间和时机来做一个了断。至于拆迁的事情,那些所谓供销公司老员工都是狮子大开口的烂人;实际上大部分的居民都同意的拆迁补偿,他们总是觉得不够,还想着拿到别人拿不到的好处,真的满足他们的要求,那就是对所有人的不公平。没错,手段是偏激了,但这是因为不合理的要求在先,我们也不怕他们闹事,这些事情都有记录的,一旦拿出来公开,对谁没好处还不一定呢。”阿华的回答很是淡定,他知道局外人无法深知的内幕,自然也有说不出的苦衷。

      “做生意,做事情,就一定有纠纷,一定有困难。一切都是事在人为,成事在天。你说的那些喝酒、送礼、给钱,都是会一定会发生的;换成另外的老板来,也一样。钱就在那,你不去赚,就有人赚,道理就这么简单。”阿华道出了自己赚钱的哲学。

      蔡家莹没有反驳,她知道丈夫现在情绪上头,再说下去也没有作用。她很想哭一场,但眼泪憋到眼角,打了转转,又给收回去了。

      “那我说过,我想带着老人孩子去省城或鹏城定居,你怎么想的?”沉默了些许时候,蔡家莹开始追问之前的事情。

      “给我一两年时间,我会去安排的。你们先选择好,去省城还是鹏城。”阿华之前就在省城买了房子,那是阿文给推荐的。而且阿华很豪气,一口气买了两套,光这两套房子,现在的市价就过百万。

      “那你?不打算和我们一起?”蔡家莹得到了阿华的明确答案,但还是心烦意乱。

      “我怎么走得了?我走了这摊生意还要不要?从小的说,一家人的吃穿,都是靠这些生意赚钱维持的。从大的说,我这生意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也清楚,这里面都是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我一旦走人,等于关闭所有的生意和人脉。现在,我就是想金盘洗手,也要看别人的脸色。”阿华摊了摊手,他怎么能够将大好的河山拱手让人呢?何况他背后的那些人,也不会让他轻易退出的,毕竟每个地方听话管用的白手套都是稀缺资源。

      “家莹,你现在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太太,要有大户人家的思维和眼光。你已经不是那个小小的财务经理,我们也已经不再是过去的小康夫妻。我要做的,就是要把我们一家人都往上一级抬上去。”阿华觉得蔡家莹的思维已经开始跟不上自己的节奏。

      蔡家莹没有说话,她本意就想做个普通的女人,相夫教子,安安稳稳地过完这辈子。现在按照阿华的想法,则是要把自己给装扮成富贵人家的太太,这个转型对她而言确实有些困难,困难的根源在于思想上:她想做回自己。

      做回自己,却是蔡家莹现在所努力的事情。她心累;在家,她是贤妻良母,一家子的柴米油盐和嘻笑哭骂都要她来承担;在外,她是郑总的贤内助,是郑总对外的另一个渠道。

      之前阿华一直要求她和达官贵人的太太们多接触,多交流,尽力融入县城那个贵妇圈子;这都是蔡家莹不心甘情愿的,她晓得,一旦踏入那个圈子,就等于一辈子带着脸谱做人。圈子里每个人都有角色,像她这样的老板太太,多数都是属于上贡的那种;这种角色不好当,要懂得察言观色,要懂得吹捧迎奉,要懂得聊以解嘲,要懂得讨价还价;唯一不需要懂的,就是做回自己。

      唯一缺失的,就是自己。

      蔡家莹站在观景台,她看到了山下的一切锦绣繁华,也看到了山下的一切悲喜交杂;她还看见了阿华心里的魔障,却唯独没看见自己的命运。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当那口气从嘴里呼出的那一刻,她骤然感到自己的身子变得轻盈许多,彷佛变成一个精灵仙子,飘向那个精美绝伦的森林里。

      “随你吧,随你吧。”这是蔡家莹的最后一句话,言毕,她转身走下观景台。

      阿华没有回头,他的目光死死地停留在那个恢弘大气的山下。在那里,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使命,找到了生命的终极意义。

      而这一切,无关他人,无关物事,无关情感。满,就是空;空,就是满。

      正午的太阳,愈发刺眼;寒冽的北风,愈发猛烈。阳光夹杂着北风,谓之冷暖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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