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起，潮落》行途将半

80、第四章 困 兽（续4）

　　芒种前，特区汕城突然被一股乌云包围，下起了阵阵阴雨。连日来的酷暑，终于被这股阴雨一扫而光；人们的心情也随着这股雨天的到来而逐渐灿烂起来。

　　今晚，步行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城区的主干道也是车水马龙，一副热闹喜庆、繁花似锦的景象犹如一幅绚丽多彩的画卷映入众人的眼帘。

　　但坐在酒店包厢里的阿华，此时的心情却是郁郁寡欢。他透过落地窗的帘布看见外面精彩如斯的世界，心里却剩下心烦意乱。

　　开年以来，阿华的靠山高升到市里，阿华也把生意盘子也不动声色地渗透到全市。当阿华的生意开始在市里慢慢有了生色，县里的基本盘却有点踉踉跄跄。概因这次县里新来的书记，是一个在本地毫无根基的外来户。

　　没有根基，意味着新领导办事很难有抓手；没有根基，意味着新领导需要新的抓手。

　　不幸的是，在新领导这里，阿华显然不是充当抓手的合适人选。对于新领导而言，阿华是一条身躯庞大的本地蛇，动不得，更使不得。最近一段时间，阿华已经闻出上面有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以前那帮称兄道弟的官员，对自己要么草草敷衍了之，要么直接闭门谢客。

　　今时不同往日，识时务者为俊杰。能谋上一官半职的，都是人精。阿华唏嘘不已。

　　眼见自己的基本盘有被掀翻的危险，阿华立即多方打听，终于得到关于新领导的若干高价值信息。经过一番信息收集和整理，新领导的个人整体形象就已经在阿华的脑海里变得惟妙惟肖。

　　新领导是省内人士，早年间就读于省城最著名的理工大学。毕业后，新领导到省科委参加工作，并在科委完成了职务上的三级跳；往前数十年，新领导开始转到地方上工作，先是在若干个地级市担任分管科技和文教的副市长；接着，就被调到本县担任一把手。据说，新领导的一大特质就是书生气浓，常常自诩文人雅士；为人清高但不寡调，做事温和但不慵懒。可以说，至少在明面上，他是一个好干部，好领导。

　　但阿华不这么认为，他细心地理络了新领导的升迁时间和路线，终于从里面找到了一丝不易觉察的蛛丝马迹：新领导过往的升迁之路和某个省领导似乎有密切相关。比如，这个省领导多年前曾经在省科委担任过重要领导，后来也曾调到新领导曾任职副市长所在的地级市担任一把手；再后来，这个省领导又回到了省里担任重要副职。据消息，现在本市的一把手，也曾经是这个省领导的秘书；所以，新领导来当本县一把手，也倒是符合常理。

　　有了这个判断，阿华自然就能找到这关系网里的某些关键人物，对新领导进行一番了解乃至接头。

　　今晚，就是阿华正式接触新领导的第一次行动。夜宴的主角，是新领导曾经的同事和大学同学，他姓黄，目前在特区一所著名大学担任系主任。

　　阿华想通过黄主任和新领导搭上关系。今晚，这个黄主任，必须拿下。

　　为此，阿华特意打听了黄主任的一切有用或没用的消息。他知道黄主任是北方某省人士，当地习俗注重排场，喜爱饮酒。于是阿华便特意将招待贵客的地点定在特区最豪华的海鲜饭店的包厢，专门安排了洋酒、白酒和葡萄酒，菜式也以北方菜系为主。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极致讨好这个黄姓主任。

　　阿华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又抬起手看看腕间的手表，时间已经指向晚上七点。这时候，普通人家早就吃完晚饭喝好茶，准备洗澡睡觉了。这个黄主任居然到现在还没出现，莫非是自己搞错了时间？还是人家架子大，根本就是敷衍他？阿华想不出什么由头，只好一个人端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一边闭目，一边喃喃自语。

　　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阿华居然喜欢上佛教，买了几本佛教的书，又到各处寺庙烧香拜佛，人看起来有些虔诚的样子，平时也喜欢自己念几句大悲咒。连自己老婆蔡家莹都说，他念起经来比和尚还像模像样，就差把头发给剃光了。

　　人到中年，阿华的心境也变了许多。原本那个血气方刚、拼搏进取的青年人，早就被各种人情世故给作弄的疲乏不堪。阿华深知，自己的这盘生意，靠的就是各种人脉关系，端的是人情世故这碗饭，自然就得把这个碗给端平端正。但背后的各种心酸，也只有他自己默默消化。表面上，阿华是一个人脉深厚的大老板；但私底下，他只是上面的一个代理人，一个著名的白手套。

　　就以陈家女婿和刘主任这些人来说，他们打心底从来就没把阿华当自己人，但这些人也拗不过现实，只能把很多不能出面的交易交给阿华来打理。这些交易，有肉，有骨头，也有骨刺。阿华总结过，这几年，自己肉没吃到多少，但骨头和骨刺，啃得不少。就陈家女婿一直心心念念的电子工业园，搞了几年毫无起色，所谓招进来的企业，都是三瓜两枣的水平；阿华和自己下面的包工头，一边施工一边垫资，还要拉拢各路人马，结果这些年下来，很多工程款都没结完，有的甚至还欠一半。而新领导一上任，就立即表示不接上一任的这个锅，自己准备另起炉灶，在本县搞起所谓“一改两变”的新战略；所谓“一改两变”，“一改”指的是国企改制，“两变”指的是市容市貌变化和政府行政办事变化。

　　换汤不换药。阿华内心在讪笑，他明白，什么口号到最终，都是由底下来买单。

　　蔡家莹曾经和阿华讨论过，是不是应该到省城或者鹏城去发展。蔡家莹认为，阿华在那边也有关系，自家也有本钱，哪怕是做点小生意，也是可以的；何况，家里的两个孩子，琳琳和俊浩也慢慢长大，为了后代教育，移居也是有百利无一害。但阿华思前想后，还是打消了蔡家莹这个念头；无他，这些年沉淀的成本实在太大；他如果拂袖一走，有人会起疑心，更多人会害怕；更甚者，有的人不仅想取而代之，甚至要拿他的肉身去当一个投名状。

　　罢了罢了，万般都是命。

　　最终，阿华选择皈依到佛祖那里。在那里，肉身可以歇息；灵魂可以安息。

　　“啪、啪”，两声沉闷的敲门声，把沉没在冥想中的阿华给敲醒。

　　今晚的主角到了！阿华急着起身，却被一个踉跄差点绊倒，他有些兴奋，毕竟这是平生第一次和知识分子打交道。

　　“黄主任，你好，你好！欢迎你大驾光临！”阿华虽然很热情，但他的官话说得很是一般，这从黄主任的表情可以看出，似乎有一丝不悦划过他那张满是江湖味的脸皮。

　　“郑总，是我不好意思。明明五点下班，但是被校领导叫去开个会，就给耽误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黄主任也礼尚往来，虽然他的口气有些敷衍。

　　“没事，没事。你能大驾光临，是我的荣幸。”阿华还找不到方法和这知识分子交流。

　　“本来呢，我开会前想给你电话，取消这个饭局。但刚刚和领导开完会，觉得这也是机缘巧合，有些事情刚好和你商量商量，讨教讨教。”黄主任很熟练地坐到饭桌的主人席上，他显然并不见外。

　　“黄主任，你也太高看我了。要你教育教育我才是，那是你来讨教呢。”阿华觉得，这黄主任有这么好说话吗？之前有同行也找过他，都说他不是一般难伺候，很难打交道。

　　“今晚，咱们喝什么酒？”黄主任话锋一转，就直奔吃饭的主题。

　　“黄主任，也不知道你喜爱那些酒水。我这边准备了部队特供的茅台，香港来的马爹利还有进口的法国红葡萄酒。你看看，选哪个，还是一起来？”阿华一边说，一边从饭桌底下掏出一个纸皮箱，里面满满的一堆酒瓶子。

　　“哟，郑总真大方。哎呀，难倒我了，这个，我都……”黄主任搓起了手，嘴舌砸吧着，还点了点头。看来阿华的准备很是充分，这个黄主任应该是无酒不欢的人。

　　“要不，我们先来茅台开开胃，然后马爹利接力，最后红酒收尾？”阿华不惜一切代价，只为了一次性搞掂眼前这位爷。

　　“行，听你的，上菜吧，开喝。”黄主任的豪气，不像是传说中那么的刁难和清高。

　　“好，上菜。”说罢，阿华便招呼服务员开始上菜。自己坐了下来，开始和黄主任聊天。

　　两人一番大快朵颐，白的喝完喝黄的，黄的喝完喝红的，好不快哉。这酒喝到位，自然就到了谈事情的时候。

　　“郑总啊，谢谢你今晚的款待。我很长时间没和人这样子喝得如此酣畅淋漓了。”黄主任借着酒劲，看着一桌子的残羹冷饭，拍了拍阿华的肩膀。看来，他对今晚的招待很是满意。

　　“应该的，应该的。辛苦黄主任了。”阿华酒喝得不少。他暗自佩服眼前这位黄主任，都喝不下两三斤，怎么还能怎么清醒。

　　“不要再叫我黄主任了，叫我黄大哥就行。来，兄弟，再干一杯。”黄主任显得豪放，拿起酒杯要和阿华再干下去。

　　阿华自然不敢怠慢，只是脑袋已经沉重如泥、昏昏欲醉，酒杯拿起来有些晃悠。

　　“黄大哥，再敬你一杯。”阿华颤抖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好，好。”黄主任连着说了几个“好”字。

　　“大哥，我的事情就拜托你了，全指望你了。”说完，阿华又再举起酒杯。

　　“我说兄弟，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你放心包在我身上。”一个晚上的应酬，等的就是黄主任这句话。

　　“不过兄弟，哥哥我也有难，需要兄弟你的帮忙。”黄主任再次发话，提醒了阿华，这是一场生意，而不是兄弟情谊。

　　所谓亲兄弟明算账，何况是刚认识不到三分钟的异姓兄弟？阿华只是乞求黄主任不要狮子大开口。

　　“大哥有什么困难，直说。兄弟我愿意赴汤蹈火。”不知道是不是被黄主任的豪气给感染了，阿华的话听起来也很豪放。

　　“哎，赴汤蹈火就不用了，现在又不是乱世打仗。就是刚刚开会的那事，校领导说要求我们学院上报一个产学研的课题。你说我们一个建筑学院搞这个，有点难度吧。所以刚才我在来的路上，就想到了兄弟你。你人脉多，见识广，帮个忙应该很容易。”黄主任所谓的课题，无非就是要钱和人，走个过场交一堆材料就可以结束归档。

　　“大哥，我没读过书，这个课题是怎么做？我帮忙要做什么？”轮到阿华懵逼，这课题的概念对于他而言，就是天书。

　　“兄弟，没那么复杂。我这边有现成的人，只是缺一个单位来配合。”黄主任开始将谈话引入核心。

　　“配合，怎么个配合。”阿华听着更是糊涂。

　　“兄弟，你是搞工程的，我这个学院呢，教的是建筑。咱们联手，这都不是事。你呢，出一笔经费汇到我指定的公司上；我这边人到位了，就去你工地上走走过场，然后大家再开个会，请领导讲讲话，这件事就这么了结了。”黄主任对于怎么搞课题，可谓是轻车熟路。

　　阿华也听明白了，这个帮助，就是帮黄主任解决课题的经费，顺便找个场子给他们走走过场。至于自己，没有什么角色，就是一赞助人。

　　“大哥，这事情那就包在我身上，这个，难不倒兄弟我。”阿华说完，便举起酒杯，轻轻地呷了一口红酒。

　　“大哥就知道，你是可靠的。也不瞒兄弟你，这个经费估计要尽快落实。这么说吧，一口价，三十万。不知道你有没有困难。”黄主任这开口，就是狮子的级别。

　　阿华暗自叹气，刚刚求佛祖给自己网开一面，结果依然还是这么一个狮子级别的胃口。之前阿华为了找到合适的中间人，也是花费了不少；现在的局面，自然不能让过往的努力就如此白费；何况，阿华看中的是三五年的长远利益；在高达上千万的远期利益面前，这点钱，其实不算什么。只是这花钱的一念之间，确实有些肉痛。

　　“包在我身上，我回去就安排，明天给你电话。”阿华的内心想得再多，嘴上还是很利索干脆。要是让对方看出自己的肉痛，那才是吃力不讨好。

　　“那成，大哥我先谢谢老弟的帮忙。来，这杯，我先干为敬。”黄主任一听经费有了着落，又拿出那股豪爽的做派。

　　“来，干杯。”阿华也举起了酒杯。这是第几次干杯，他已经记不清了。

　　“大哥，我的事情也拜托你了。”阿华放下酒杯，但心里的那杯酒还是七上八下。

　　“那是自然的，我说到做到。别人怎样我不清楚，但你，老弟，我可是清楚的很。你说你，年纪轻轻就能当上一方诸侯，那可是枭雄人物啊。”黄主任不知道是不是喝得多，说话有些轻飘。

　　“大哥，你夸张了。”阿华听着，免不了有些飘飘然；但嘴上依然装着谦逊。

　　“我不讲假话。真的，不讲假话。这段时间，找我办事、介绍的老板不少。但他们啊，气量不足，格局太小。你就说请吃饭这件事吧，我们那边的人，就是好排场、气派这口。那些老板可是抠抠索索的，随便找个馆子就想打发人，更别说其他的了。说是请我喝酒，拿的都是什么档次的玩意，几十块一瓶的，多瞧不起人啊。这事啊，没法谈。”黄主任这回真是酒后吐真言了。想来要求他办事，这面子和排场一定要给足。

　　阿华不仅想起之前的说法，说是这黄主任清高又爱面子，刁难人可是一绝。看来，这里面也免不了有些本地土老板们自己办事不利索，被人看穿了，回头只好把人给贬损一番。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帮只懂得打算盘的土老板们，离阿华这种大格局的枭雄确实差了不止一个级别。

　　“大哥，以后这样，我想喝酒了就找你，你看行不行？就在这地方喝，喝到咱们俩都倒下为止。”阿华一时兴奋，话里都充满了胆气和豪气。

　　“那是，你想喝，我想喝，都在这。”黄主任自然觉得阿华的这个提议很合他的胃口。

　　“我这么跟你说，对你们县太爷，可别来这套，知道不？”黄主任也是酒劲上头，开始给阿华说一些内幕消息。

　　“此话怎讲？”阿华一听是关于县领导的内幕，自然是竖起了耳朵。

　　“我和你说，他这个人啊，那是真清高。喜欢的都是舞文弄墨的事情，什么书法啦，国画啦。他的老父亲，原来是你们省城文联的。家里面，都是这些书画。他啊，从小就在这种环境里长大，就好这一口。”黄主任的这些消息，算是值得三十万。

　　“那可不好办，我对这方面可是不了解。”阿华觉得，这个新领导看来还是挺难办的。

　　“那可不是，他啊，油盐不进，我们这帮同学都清楚，就他最书呆子。你要真的想靠近他，还是从这方面下下功夫吧。他的爱人，就在省文联里工作，你要么找找关系，去做做工作，靠近靠近。还有一件事，那就是他家，他是独子，三代单传，到他这里只生了一个女儿；所以，他家老父亲也很着急，这香火眼看到他这里就断了。但是，他们夫妇俩是因为政策和位置，可没办法再生一个。所以啊，这也是一个他们的老大难。”黄主任的爆料，已经不是三十万银子可以衡量，这可是价值千金。

　　“大哥，我懂了。这书画方面我可以近期去解决。至于这个无后的事情，那就从长计议了。”阿华明白，敏感的事情要从长计议才下手。

　　“我就说这些了，老弟，接下来，就看你自己的了。我现在和他，一年也见不到一次面，都是靠电话来联络感情。你叫我去给你招揽个工程什么的，那是没法子；但是，我这里也有他家里人的联系方式，记在我家里的电话簿，回头我给你就是了。”黄主任自是人精，见不到款，就不肯给出具体的联络方式。

　　“大哥，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明天落实了经费，就给你电话，咱们约个时间再到这里喝酒，到时候，你再把电话簿拿过来。”阿华也明白什么叫不见兔子不撒鹰。

　　“行，就照你的办法干。来，再干一杯。”

　　“来，再干一杯。”

　　夜，已深。路上的行人和车辆已是寥寥无几，只有那成群的乌云依然笼罩着天空，半天不见一轮弯月显现，夜色是如此的单调、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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