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起，潮落》行途将半

81、第四章 困 兽（续5）

　　夏至，鹏城的气温又到达年度的高峰。连续多日的罕见高温，早把所有人的精气神给烈日吸走；街上，屋里，所有人都是疲惫不堪的模样，一如一副行走的皮囊。

　　一大早，阿丰就开着自己的丰田霸道载着老黑直奔鹏城东部的一个小村庄。今天，他们到那里可是有要事解决。

　　车子奔驰在鹏城的快速路上，这一路上的风景，到处都是建设工地，工厂、马路、大楼、会馆，到处都是烟尘滚滚。两人情不自禁地感慨这座新城市真是活力十足，在鹏城，你可以感受到什么是一日千里，又或者，什么是只争朝夕。

　　“老板，你看看那边，原来我们来的时候才是一片黄土地，现在，就是一群高楼了。”老黑记得，他当年刚到鹏城，这里还是一片荒芜。短短几年间，这里已是高楼林立，一副生机勃然的模样。

　　“听说这块地，已经被一个香港大老板买下来了，将来要搞一个大楼盘，还有商店超市电影院。”阿丰说起来颇为自豪，毕竟这个香港大老板，也是自家老乡出身的。

　　“怪不得。还是香港人有钱。那天晚上，我们请台湾佬去唱卡拉OK，隔壁房间就是一群香港人，光小妹人家就叫了十几个。我们这边就寒酸了，六七个人才叫了五六个小妹。哈哈哈。”老黑一想起当时的场景，便不自觉地笑起来。

　　“还不是你小气，我当时就说了，要就大方一些，让领班叫十几个小妹来，不就万把块钱的事情。你和我说，算下订单的总价和利润，就那么几十万，不要假豪爽了。哈哈哈。”阿丰揶揄了老黑一把，他也在回味那晚上的刺激。

　　“老了，玩不动。看你们刺激，我可不乐意。哈哈哈。”老黑摇了摇头，一脸的暧昧。

　　就在这两人还回味当时的场景，阿丰的爱立信手机突然响起来。阿丰示意老黑不要出声，他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一边开车一边接听。

　　“嗯，我晚上不回家吃饭。你晚上不煮我的份头。”阿丰的声音很是温柔，电话的另一边不是别人，而是阿丰的老婆，阿萍。

　　阿萍和阿丰是同一个县城的。和本地许多夫妻的相识一样，阿丰认识阿萍的过程也是波澜不惊。阿萍是阿丰母亲表妹的女儿，算是远亲；借着阿丰回家过清明节，两人在双方父母的撮合下才走到一起。

　　本来阿丰是抗拒这种相亲，但终究抵不住家人的嘴舌，于是同意和阿萍见了面。出乎意料的是，这初次见面，阿丰就被阿萍给收服。阿萍的人长得不算漂亮，但五官看起来很舒服；皮肤白皙，身材中等，一条大马尾的头发，外加一身浅咖啡色连衣裙的装扮，让初次见面的阿丰就这样彻底拜倒了。

　　阿丰的婚事就这样迅速地定了下来。去年底，两人在县城摆酒设宴，请了一众亲朋戚友热闹了一番；阿丰完成了人生大事，也算完成了父母亲最后的心愿。

　　过完年，阿萍就跟随着阿丰来到了鹏城。在这之前，阿丰已经在鹏城置办了婚房；两人从此过着甜美的小日子。阿丰将福华电子城的铺面交给阿萍打理，自己和老黑则全力扑在厂里经营。阿丰和老黑的工厂，已经走上了规模经营的良性道路；他们没有把工厂开设在鹏城的关外，而是一步到位，将工厂开在鹏城隔壁的莞城，这里的厂房更大，配套也更好，是许多外商在国内投资设厂的桥头堡。

　　“哎，你晚上不回家吃饭，准备去哪消遣，该不是去那里找小妹吧？”见阿丰放下电话，老黑开始揶揄他。

　　“瞎说，我们上午去完这里，下午就去莞城。晚上，我约了人看地方，你和我一起去。”阿丰的口吻很严肃，不是开玩笑。

　　“去莞城，回工厂？”按计划，老黑觉得今天应该不去工厂的。

　　“不，不是去工厂。你还记得前段时间我和你说的那件事吗？”阿丰提问道。

　　“那件事？你说的那么多，我那记得住？”老黑要记的事情其实很多。

　　“我之前说，有个港商在莞城有块地皮想卖。现在金融危机，那个港商着急出手，他的中介联系我，问我要是有兴趣的话，晚上过去找他谈谈。”阿丰说的，是买地皮的事情。

　　“哦，好像你说过这块地，我以为你就是开开玩笑而已，你居然来真的。”老黑手摸着下巴，他有些小看了阿丰的野心。

　　“老黑，我们现在的厂房是租的，租期三年，每家加租至少五个点，三年下来，光租金这块就要一百万。既然我们打算做长远的生意，那最好还是有自己的地盘。我之前也问过工厂这附近的地价，每亩地现在至少十万起步，这不是我们目前能接受的。但我现在找的那个地方在莞城凤山镇，离鹏城观景湖很近，但地价实惠；这个港商遇到金融危机，没钱了，就想把这块地盘出来换成现金；我算了一下，每亩地才五万不到，讲讲价，估计每亩地四万五就可以拿下来。算上盖厂房、宿舍，拢共五六百万可以拿下来。”阿丰之前已经把帐算得清楚，说起来自然底气十足。

　　“可是我们现在这个位置好啊，离高速路近，交通便利。客户要来看厂，接待还有我们出入，都很方便。你说的那个凤山镇，就有点偏远了。没有高速路，国道也要转到现在这个地方。”老黑的看法浮于表面，他只看到明面上的优势。

　　“交通这东西，是会发展的嘛。你从福城电子城去凤山镇，也没慢多少，出关一下子就到了。主要还是，我们做长久生意的，有自己的地方才算安稳；租来的东西，早晚还是别人的，你说呢。”阿丰看得长远，他已经把工厂当作自己毕生的事业。

　　“老板，就问你一句，钱呢？”老黑问到关键的地方，钱，从哪来。

　　“我们在电子城的两个铺面，现在每月光租金收入就有五万了。铺面产权是我们的，这个拿去银行做抵押，起码也要值个四五百万。你说，这还没算你我买的房子。只计算上面这些，我们就能够包住买地建厂的成本。”阿丰的帐算得细致，连融资渠道也给想好。

　　“你是说，找银行借钱？”

　　“嗯，废话，不找银行，找你？”

　　“老板，银行你认识？”

　　“不认识，但银行认得我们铺面的产权证。这点你就放心，都打听过了。”阿丰说得斩钉截铁，不容辩驳。

　　“那成，听你的。我无所谓，只要车间、实验室、工人都和现在一样，其他统统归你管理。钱的事，你自己搞好了，我不问。”老黑和阿丰向来分工清晰，工厂生产研发归老黑，其他的全部工作归阿丰。

　　车子一路向东奔跑，约莫一个小时出头，两人就到了今天办事的目的地。这里是鹏城最东边的一个临海小镇，叫龙石镇；传说这里曾经是龙王建造龙宫时到这里采集石头，故而才得名为龙石镇。龙石镇的最大优势，便是靠近香港东面，也因此这里也成了走私的天堂。有人曾经说，全国的电子产品看鹏城，鹏城的电子产品看龙石镇；这话虽然夸张，但也并非无中生有。

　　只不过，今天阿丰和老黑来这里，不是为了电子产品，而是为了一个更重要的东西。

　　当阿丰开着车拐入龙石镇南侧一个小村子时，他便将车停在马路一边。阿丰吩咐老黑坐在车上等候他，自己下了车后观察四周；确定周围无人后，阿丰便躲到一颗榕树下，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系唔系森哥？我系细荣介绍来嘅，我姓郑。”阿丰开口就是白话，对方那个叫森哥的家伙是本地人，只懂得听说白话。

　　“好嘅，我系度等你来接我。”电话那头的森哥，吩咐阿丰原地等待来接他。

　　此时，就在村里一栋自建房的五楼那里，森哥利用望远镜就已经看到阿丰和他的车子。从阿丰开车到达村口，他就已经进入了别人的监视当中。森哥一向做事谨慎，他拿起手机和在村口把风的手下再次确认，确认阿丰的后面没有什么不干净的车子或人员后，他才安排一个手下从村里骑摩托出去把阿丰给接进来。

　　当阿丰还顶着烈日四周观望时，一辆本田摩托车从村口那里快速地驶向自己，骑车的是一个本地渔民打扮的年轻人。

　　“森哥话，叫你开车跟我入去。”摩托没有完全停下，年轻人就开口给阿丰说话。

　　阿丰二话不说，立即跳上自己的车子，跟着年轻人的摩托就进了村子。老黑在车上观察着这个村子，这个村子看起来有些凋敝，从村口一直走到现在，街上都是没有人。能够辨别这里还有人气的，就是屋外那些嗡嗡作响的空调外机，人们好像都躲在了屋里不出门。

　　是不是热得都不出门了？老黑心想。

　　当老黑还在琢磨着人都去那里时，阿丰已经把车子停在路边的一颗榕树下；榕树的旁边，是一栋三层高的农村别墅。这栋别墅也相当诡异，门口的院子用铁皮罩了起来，整栋楼装的都是茶色玻璃，里面还拉上了窗帘；外面的人根本无法窥探里面的一丝动静，除了那些拼命工作的空调外机，表明里面还有人气。

　　“森哥话，你一个人，单独带钱入去。”阿丰刚下车，年轻人就给他下了指示。年轻人往车里看了一眼，知道里面还坐着一个老黑，特意指出，阿丰必须自己进去。

　　阿丰不敢造次，他吩咐老黑把那个放在后排座上的黑色手提旅行袋交给他，然后示意他呆在车里等他出来。

　　“老板，要是你出不来，怎么办？”老黑有点心虚，他担心阿丰一去不复返。

　　“不会，你放心。这个人是细荣介绍的，他敢搞我，不怕我哥上门找他家人麻烦。”阿丰嘴里的细荣，是自己的老乡熟人。

　　“那你点一下钱，别把数目搞错了。”老黑看阿丰如此淡定，也就提醒他先把钱过目，不要进去了才发现数目出错。

　　阿丰点点头，他打开旅行袋又过目一遍，确认里面被困扎的人民币数量没有错误，就安心地拉上链条，然后淡定地走进别墅里。

　　阿丰刚走进别墅的院子，迎面就来了两个精壮的年轻人，他们示意要搜查阿丰的身体。阿丰知道规矩，只好举起双手任由两人搜查了一番。当两人确认阿丰身上没有异常，便示意阿丰可以拿着旅行袋进屋。

　　一进屋，阿丰就见一个坐在茶台正中央的中年男人。这中年男人眼睛细小，一脸横肉，身穿一件花色衬衣用以掩盖自身中等肥胖的身材。想来，这个人就是电话那头的森哥。

　　“森哥，你好。”阿丰微笑着给出问候。

　　“你就系细荣介绍来嘅，姓郑？”这个被称呼为森哥的中年男人，声调阴沉。

　　“系啊，我就是细荣介绍过来，我姓郑。”阿丰的口气还是淡定的。

　　“钱带咗来？”森哥问道。

　　“系度。”阿丰把手里的旅行袋往上提了提。

　　森哥示意里屋的人出来。很快，一个身穿红色衬衣的男子便走出来，他从阿丰手中接过那个旅行袋，然后打开给森哥过目。

　　“你地点下数。郑生，请坐。”森哥让红衣男子带上两人在他眼前开始查验那袋人民币，并请阿丰坐到茶台的另一边。

　　红衣男子和两个年轻人开始将所有被困扎好的人民币给翻倒在地板上，然后用验钞机开始逐一清点。这群人手脚麻利，不到一会儿就清点完毕。

　　“老细，啱数。”红衣男子汇报给森哥。

　　“啱数，就去攞银椑俚位老细。”森哥点了点头，意思是生意成交。

　　红衣男子点头，然后带着人上楼去。

　　“郑生，今次我系看着细荣嘅面子，先至同你交易。我嘅价钱比较公道，今次系第一次合作，我收你九个八。下次如果你要需要，可以直接联系我，按行情倾数。”森哥给了一个优惠价，表示可以和阿丰长期合作。

　　“多谢森哥关照。”阿丰双手作揖，表示感谢。

　　“系咧，你攞甘多美金，系唔系搞出口？”森哥再问道。

　　时值亚洲金融风暴，亚洲各国汇率暴跌，但我国出于稳定局势，承诺汇率不变。这一下子，就苦了类似阿丰这样的中小出口商人。当阿丰想向外商订购零配件时，对方都要求用美元现金交易，毕竟这样才能规避汇率波动带来的损益。阿丰无可奈何，只好寻求森哥这样的美元掮客做美元交易。按照当时外汇黑市价格，人民币只能将近十块换一块美金，和官方汇率相差巨大。这些因外汇套利所带来的损失，最终也只能由国内众多出口商全部承担。

　　“系啊，外商要求美金交收，我地都无办法嘅。”阿丰只好无奈地摇摇头。

　　“请茶。”森哥无意追问更多的细节，他转而请阿丰喝茶，并开始聊起其他事。

　　数十分钟后，红衣男子提着那旅行袋下楼。现在，袋子里的钱已经换成美元。红衣男子将袋子还给阿丰，然后便上了楼。

　　“郑生，你打开验清楚。我地系现场交收，银货两清，出门就不负责。”森哥微笑着提醒阿丰，他的笑脸夹在横肉中，显得有些惊悚。

　　阿丰沉住气，打开袋子，然后逐一清点。他也用验钞机将这些崭新的美钞一一过验。

　　“啱唔啱数？”看着阿丰把袋子拉上，森哥知道这次交易问题不大。

　　“啱数。”阿丰笑着回话。

　　“甘就系甘先，郑生。我手下会带你出村，你放心，系我呢度做生意，包唔会出事。”森哥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再次露出了令人惊悚的微笑。

　　“甘就唔该晒森哥啦。”阿丰拿起袋子，准备走人。

　　“后会有期。”

　　“再见。”

　　阿丰走出别墅，那个带他进村的年轻人已经坐在摩托上准备给他带出去。

　　阿丰看了周遭一眼，便头也不回，钻进车里，发动，开车。

　　车外，正午的太阳犹如一团巨大的火球炙烤着整个大地；团团的热浪从地下翻滚而出，似乎不给人们留下一条躲避酷暑的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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