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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三章 浦 东(续23) ...


  •   大寒已至,临近岁末。天气犹如女人的脾性,开始阴晴不定。时而潮湿,时而干燥,反反复复,多少让人心烦意乱。

      村里的人气明显多了起来,在外漂泊的村里人都开始陆陆续续地回家过年。人们一如往常,开车坐车,大包小包的往家里赶回来。

      祠堂前的大操场也热闹起来了,这里成了孩子们玩耍、老人们聊天的胜地,终日从早到晚,都不会有歇息的时候。

      “咳、咳”,随着几声咳嗽,年近八十的老族长就略带蹒跚地来到了祠堂。到祠堂里上香,喝茶,这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课。

      “老叔,你还是那么早就到祠堂。”郑汉民见老族长进了祠堂的大门,便立马迎上去。他昨晚从镇里回到村里,今天打算在村里休息一天,到处走走看看。

      老族长没有回应郑汉民,他示意郑汉民不用过来搀扶,而要他上到厢房里泡茶。郑汉民不敢不从,立即转过身走进厢房内开始泡茶。老族长则先到大厅内给祖宗们上香,他双手过头举着三柱香,虔诚地对着祖宗们的牌位进行三叩首,然后把香火插在香炉里,对着牌位再双手合十进行躬身三拜。

      “你今天怎么回来了?”给先祖上完香的老族长独自走到厢房里,只见郑汉民正忙着烧水泡茶,便先开口问道。

      “老叔,我昨晚就回来了。镇里年前组织安全生产检查,昨天刚搞完,我觉得没什么事,就回来一趟。”郑汉民答道。

      “你两个孩子呢?”老族长又问道。

      “再他们外嫲家里,放假了就过去了。”郑汉民又答道。

      “汉民啊,你还是没有一个家呐。找个姿娘娶回家吧,我看啊,你这样不是办法。”老族长自然是关心郑汉民的大事,他晓得郑汉民是个有情有义的大男人,但他始终没一个老婆,将来没人照顾,就不是一个事。

      “哎,将来再说。两个孩子都大了,工作了;我就考虑这个事。”郑汉民只有敷衍。

      “哼,我看你是放不下阿丽。”老族长翘起了二郎腿,拿起一杯茶吃去。阿丽,是郑汉民亡妻的名字。

      当年,郑汉民参加自卫反击战,阿丽则在家带着孩子们。原本想着郑汉民转业后一家人能过上好日子,结果郑汉民回老家没多久,阿丽就得上了重病,不久便离世。从此,阿丽就成了郑汉民心里隐藏得最深也是最柔软的那部分。他觉得这辈子唯一愧疚的,就是自己的结发妻子,也是这辈子唯一的妻子。

      “你有没有找一找如松,叫他一起来这里?”老族长见郑汉民不出声,就转移了话题。

      “我给他电话了,他应该快到了。”出门前,郑汉民就给郑如松打了电话,要他过来祠堂,大家聚一聚,聊一聊。

      “你这一年不在,村里都乱七八糟了。天天有人闹事,我真是眼见心烦。”老族长开始发飙,这一年,他过得也不怎么好。

      郑汉民不说话,关于村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早就有所耳闻。新书记是外来的,秉着崽买爷田心不痛的本性,变着法子要把村里的自留地卖给外面的关系户。为了拼政绩,新书记还三番五次到镇里找过郑汉民和其他镇领导,说是要镇里扶持一下村里,给弄点政策招商,还到处说郑汉民任职书记时做得太多,他工作很难展开等等,也搞得郑汉民心乱如麻。

      “老叔,汉民,你们都这么早。”正当场面有些尴尬地时候,郑如松却上门了。

      “如松,我和老叔都在等你呢。”郑汉民一见郑如松,便知道气氛可以缓一缓。

      “老叔,这几天家里可是忙啊。”郑如松笑着说道。

      “忙什么,都是办过年的事情,我也不用操心。我要操心的,是这里。”老族长说罢,用手指头指着祠堂绕一圈。

      大家心里都清楚,老族长说的意味着什么。

      “你们俩说一说吧,明年我能怎么办了。今年每隔三五日,就有人到祠堂,到我家去诉苦。什么卖田了,卖地了,赔钱了,都去找我讲道理。我本来想着,有你们这些后生人看着村里,我能安乐一些,结果呢?”老族长又开始一顿输出,气氛又开始浓重起来。

      “老叔,你想开一些。这种事情不单是我们村里有,其他也是一样。尤其是比较有钱的,都是一样的情况。”郑汉民试图宽慰族长。他知道,其实这都是上面有意为之的,为的就是怕这些富起来的村庄,又变成了宗族势力反扑的温床。

      “问题是现在这位做得太过分了,今年年尾村里会计一算,结余没剩多少了。资金都被调去上面搞什么道路维修。还说,这是镇里要求的,汉民,你说说有这回事?”郑如松也没有好气,他愈发觉得这个村主任不好担当。

      “听说上次村里有外人来搞事,被张姑子家的儿子给打走了?”郑汉民故意不接这茬,倒是提起阿勇回家的事。

      “嗯,人家阿勇现在是部队的干部。县里人武部还专门找人来调查,把书记吓得两三天不露面;幸亏那孩子没事,真出事,很多人就要惨了。”郑如松内心其实蛮得意的,毕竟阿勇这一招,挫败了书记的气焰。

      “你们是后生不知道。阿勇的妈张姑子,她有个亲大哥在部队当大官的多少年了。”老族长一开口就是惊天霹雳。

      “还有这种事?”郑汉民和郑如松相互对望,深感疑惑。

      “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我还在公社的时候,阿勇家和我熟悉。后来张姑子嫁过来,一直和家婆不和,总是吵吵闹闹的,阿勇家的长辈总是让我去调和。后来,我从那女人嘴里才知道,她有个去当兵的亲大哥,做了大干部;但是,她这个大哥和她家里人的关系都不好,所以后面基本就没来往了,除了她这个当妹妹的,关系还不错。”老族长慢悠悠地讲起阿勇家的往事,一番别有的滋味涌上心头。

      “居然还有这故事,怎么我们以前没听说?”郑汉民觉得迷糊,他当书记那么久,各家各户的情况都掌握得一清二楚,怎么就没听有人提到张姑子的事情?

      “那女人什么名声,有谁愿意打听。我家阿茹这么菩萨心肠的人,她都不愿来往,想想阿勇爸的死,肯定和这女人脱不了干系。”郑如松对张姑子是一脸的嫌弃。

      “都过去了就不要说了,这村里那家没有一点闲言碎语。家风都是那么好,我这个族长也就没事干了。你们后生人,也要注意一下这家人,这个阿勇,我看将来会出息,这个家会慢慢好起来。”老族长眼光长远,他觉得阿勇是可造之才,否则也不会被留在部队发展。

      “阿勇家的,其实日子应该过得不错,张姑子给人做裁缝,在自己家里承包了不少服装加工,钱,应该赚了不少。好像我还在村里的时候,她家就翻新了外墙和门窗,是不是,如松?”郑汉民对于张姑子的印象倒是好的,他觉得张姑子是个好把手,能撑起了一个家。

      “人家可厉害了,不说村里的人,就是外面的不少人也找她做衣服。就像你说的,她自己还搞服装加工,家里好几台缝纫机,招了几个女的,哗哗地开工。一年确实赚不少钱。”郑如松虽然不待见张姑子,但对其赚钱能力相当佩服。

      “好了,你们不说她了。说说吧,明年怎么办。总不能像今年一样如此无章法吧。”老族长满脸的怨气。

      “老叔,这个呢,村里的事情我是不便插手。如松他是村主任,是执行政策的负责人,也是全村的代表,应该说,责任和压力,他最大。你要理解他。”郑汉民倒是实话实说,他人在镇里,不方便时时给家乡站台,很多事情就要靠郑如松自己。

      “他不是党员,党委会就列席,能举手发言的份都没有。”老族长相当了解党领导一切的重要组织原则。

      “我们村还有人在村党委呢。”郑汉民淡淡地说道。

      “快没了,汉民哥。少容过完年就去鹏城打工,至于会计、老杨,都是闷声闷气的人,人家一言堂的架势,那可是把大家吓得。”郑如松也很淡定,大不了自己不干便是。

      “少容要走?”郑汉民很是惊诧,郑少容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原本是给村里当后备干部用的。

      “是的,人家都公开说了去。谁愿意拿着这点钱在这里受气啊,我的汉民哥。少容的家里也是家境一般,这个年纪也没有娶老婆,自然想着多赚点钱将来好娶媳妇成家。这不去鹏城打工做生意,还能留在这里干什么?”郑如松的说法很有道理,村里的年轻一辈基本已经走光了,不是去鹏城,就是去省城或其他城市。总之,不回乡村,不回县城,是年轻一代的最优选。

      “确实,村里现在没几个年轻人了。今年做春播,都是从外面找外地人来干的,估计以后都是如此了。现在,田地没人种,房子没人住,才是正常的。村里平时上上下下的,都是外地人了。你看村里那几个小卖部,那个不是做外地人的生意,要是就靠村里这些老人,早就倒闭关门了。”老族长适时地在一旁发牢骚,这些年眼看村里的人气逐渐下降,他也是倍感失望。

      “那看来,是要抓几个后生再培养培养。”郑汉民的着眼点还是在组织建设上,他对于人口流失的现象早就见惯不惯的。

      按照上级的统计,本县在省城或在鹏城务工的中青年人口,早就达到该年龄段总数的一半以上,换句话说,大概从二十至四十岁这个年龄段的人,有一半大概是在省城或在鹏城,而不是在县里工作生活。这一点,上面早就有清醒的认识。这也是一股客观的历史大趋势,人为无法干预或阻止。

      “你说,抓几个后生,在哪呢?”郑如松倒是对郑汉民的说法感兴趣。

      “我说的是,我物色几个吃公家饭的,能把控的,让他们到村里当村委,这样会不会好一些。”郑汉民说得有些道理,但可行性却不高。

      “我看,不如找回自己村里的人,那才是可靠。”族长一眼看穿了这办法其实没什么可行的,还不如自己村里的人可靠。

      “老叔说的有道理,只是这时间赶不上啊。”郑如松总是泼冷水。

      “我看倒未必,你们后生人眼光短浅。我说的是将来。”族长突然吃力地站了起来,他力气稍显单薄,站姿微微颤动,但眼神却是笃定。

      郑汉民和郑如松一看老族长如此激动,便是也坐不住,两人纷纷起立,时刻准备着扶一把微微颤颤的老族长。

      “汉民啊,如松想不通我倒是理解,你要是也想不通那我就也想不通了。”老族长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郑汉民,声音陡然走高。

      郑汉民实在搞不懂,今天这老族长想着是什么回事,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激昂高亢。

      “老叔,我真不懂啦。”郑汉民觉得背后冒出了丝丝的冷汗。

      “你这干部当的。总是提醒你们后生人,没事多读些书,不为了考试,不为了赚钱,只是为了自己,这点道理总是不听。”老族长年轻时,曾读过几年私塾,又去过洋人开的学校学习过,算是当地极其稀有的读书人。本来他是可以在解放后大展手脚的,但因家庭成分复杂,亲戚在对面的台湾当官,所以便被归类为黑五类,耽误了大好的青春,直至改开。

      两人默不作声,俯首等着老族长的训话。

      “汉民啊,你以为我真的不懂?我留心一下这几年,但凡有几个富裕的村子,是不是都是外来的书记当头?这就是说上面还是不信任我们吗?怕我们这些个当族长的把村里的路一封,就开始当地主老爷,对不对?”老族长直戳郑汉民的心。

      “我是担心,这些外来的,搞不好几年后就把村里给霍霍完了。我们村是出了一些干部和头家,但要么在县里,要么在省里,都顾不上自己家里。我想啊,这些年,村里有些积蓄,所以我才求着伟群给疏通关系,让村里的孩子,尽量能到县里读书,为的就是以后给村里留一些读书的种,读了书才能当干部,当了干部才能给我们村撑腰。而且我不要后生人跑去省外读什么大学,就在本地读中专、师范,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安心留在家乡,才能扎根家乡;跑出去的,那还有愿意回来的;回来的,那一个不是嫌弃自己的老家?”老族长不仅深谋远虑,而且把人性看得通透彻底。

      “老叔说得有道理,但问题是现在……”郑汉民欲言又止,他和郑如松头痛的,是眼前的实际麻烦。

      “现在的问题就是时间不够嘛。这些后生仔要么在读书,要么刚工作,都还不到接班的时候。我刚刚又想了想,总归还是我们自己心急、胆怯,他一个外来户,再怎么乱来,我们还是压得住的。只要我们沉住气,翻不起大风浪。”老族长一锤定音。

      “我给你们两个两条底线:一、村里的资金一定要村里人自己说了算;二、凡是村里利益受损而不公开的,我赞成大家去上诉、去闹事。这就是人和财,都要村里人点头了,才能作数。像张姑子几户人家前几个月的闹事,我是支持的。几个不知道那里来的人,拿着一张盖了村委公章的纸,就要拿走人家的田地,这是不是违背党和国家的政策,是不是漠视老百姓的根本利益?这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公道?”老族长激昂慷慨,显然是将内心多日的沉郁一起爆发出来。

      “老叔,你歇一歇。”郑如松连忙将老族长给请回座位上,郑汉民立即端了一杯茶递给老族长吃下。

      “如松,我看我们还是把老叔送回家去,他要休息休息了。”郑汉民提醒郑如松,族长的身体已是每况愈下,大家不得大意。

      “我没事。你们后生人,是怕我说的太激烈,你们自己没面子。”老族长最操心的,就是后生人不听话。

      “老叔,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你说的我们肯定照办就是了。”轮到郑如松给郑汉民使眼色,他希望郑汉民能够帮着灭火。

      “是啊,具体的一些操作和办法,我和如松接下来去商量就是了。你老人家不要过于操心了,村里一直都很好,你要放心,大家最担心的,是你的身体啊,老叔。”郑汉民也被老族长今天的表现吓得不轻,在他记忆中,老族长向来很是稳重和文雅,极少出现今天这种慷慨激昂的情况。显然,他也极度反感外来户在村里指手画脚、割肉喂狼的狼狈吃相。

      “你们要尽快,商量好告诉我一声。哎,呼。”老族长的喘气声突然变粗变大。

      “如松,你的车开过来,快!我们送老叔去一趟医院,快!”郑汉民觉得大事不妙,老族长本身心肺功能就存在衰竭,现在突然间的大口喘气,不是什么好兆头,而是极其危险的信号!

      郑如松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他立即冲出祠堂大门,他一边喊人帮忙,一边则跑向自己停车的操场。

      祠堂外,阴云密布,空气闷湿,似乎预示着新一轮令人窒息的坏天气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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