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起，潮落》行途将半

21、第二章 风 暴（续6）

　　第三节

　　岁末的天气，终于露出寒冬应有的凶猛。一股自北向南的冷空气，恶狠狠地撕裂了暖冬的假象，天空不仅乌云遮天蔽日，而且时不时还飘着冷雨，刮着刀子般的北风。

　　凌晨的村子，尤为阴冷，寒气夹杂着湿气，像两把尖刀直刺人心。

　　但村头的马路上，此时却有一台丰田面包车开着大灯、加足马力往临近村外的国道上快速驶去。车里只坐着两个人：开车的是阿正，坐在副驾上的是阿丰。

　　车子趁着夜色，在马路上迅速飞驰。车外，寒气森重；车内，热气弥漫。阿丰觉得车内过于闷罐，他点燃一支三个五，然后把车窗放下；转头望向窗外，山丘、枯树、稻田，这都是家乡中最熟悉不过的景象，此时在夜幕下却变成一张张黑色剪纸似的挂在天边，显得荒凉孤寂。

　　望着窗外，阿丰并未说话，他又点着一支三个五，递给正在专心开车的哥哥；然后又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指针已经奔向早晨六点；此刻，他内心突然有股焦躁在蔓延，他觉得时间正在迅速的逃离他，他努力了却抓不住，这种感觉是那么的无助和绝望。他又看了看他哥哥阿正一眼，哥哥正专心地望着前方，一只手抓紧方向盘，另一只手则不停地切换挡位，显然，阿正似乎懂得弟弟阿丰在想什么，他希望帮助弟弟，能够把时间抓住。

　　“不急吧，离车站还有一个小时。你的班车是几点？“阿正明知道阿丰要搭乘的班车是七点半的，但还是故意问他，找个由头和弟弟聊会天。

　　“不急，还有一个半小时。“阿丰不怎么想开口，或者，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你到鹏城要坐十个小时的车，这一路上不安全，你自己小心。“阿正开始唠叨自己的弟弟。在他眼中，阿丰这个弟弟是个聪明人，但内心总是有点那么令人捉摸不透的地方，又或者，弟弟的心思他永远猜不着。

　　阿正和阿丰两兄弟，出身贫寒，父母亲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即便处于改革开放的前沿地区，父母亲也没什么赚钱的本事，只能靠着汗水在努力地维持着生活。由于家境的原因，阿正和阿丰很早便开始辍学打工，他们先在县里给人当苦力搬货、拉车，吃尽不少非人的苦头；后来，又开始给阿华当下手，从摆摊卖菜、经营超市到工地监工，再到转身为包揽工程的小工头，两兄弟一步步地艰难走出来，从当年的贫穷少年，变成先富起来的小个体户。

　　有了钱，日子就开始红火。两兄弟先是把家里的破宅子翻新加盖，然后又趁着村里土地开发的时机购入房地，全家人也从贫农一跃成为小商人阶级。两人唯一的亲妹妹郑美上了县里的中学寄宿读书，父母亲再也不用下地操持生机；而大哥阿正也结婚生子，全家人过上以前并不敢想象的富足生活，成为村里外让众人艳羡的人家。

　　但老二阿丰却另有想法，他觉得县城还是太小，自己还年轻，他不想跟哥哥阿正一样，到点了就娶妻生子，按部就班的赚钱，然后过完这无滋无味的一生。他想要更大的舞台、更多的机遇、更广的视野。于是，他瞄准了闻名全国的那个特区——鹏城。他认为，他的人生舞台应该在那里，而不是这个逼仄的小县城。

　　当然，想法是一回事，做法又是另一回事。阿丰明白，他这个念头是不能向外透露一丝蛛丝马迹的。当哥哥结完婚生了孩子之后，操心的父母亲就开始给他张罗一门亲事。以他家目前的经济条件，自然是各路媒人纷沓而至，差点没把家里的门槛给踏破。阿丰不敢正面拒绝，只能左支右绌地找理由搪塞。他心里清楚，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过了年，父母一定会强迫我结婚；过年前，我一定要闯出去，否则，以后一辈子都走不了！阿丰暗暗地给自己下定了这个目标。

　　皇天不负有心人，机会总会垂青那些早有准备的幸运儿。阿丰的朋友在鹏城开起一个卖电器的商铺，正缺人手帮忙，于是找到阿丰。阿丰就以这个为突破口，向家里人假称自己要去鹏城接洽生意，匆忙收拾行装后出发。

　　“我知道了，哥。我估计需要一段时间才回来，家里就麻烦你了。”阿丰顺着阿正刚才的嘱咐，把话聊开。

　　“要多久？过年前就应该回来了，有什么事情会比过年紧要？”阿正一听阿丰说“一段时间才回来”，立马告诫自己的弟弟，平安回家才是第一。

　　“不知道，看情况吧，我听说，鹏城那边的人，做事都是不分白天黑夜的，用他们的话说，就是时间就是金钱。”阿丰此次出门一个最要紧的目的就是躲避过年相亲的高峰期。以往，过年就成了在外年轻人回乡后大规模相亲的时节，一个春节，就可以敲定许多人的终身大事。

　　“再怎么说，年都是要过的。你的年纪也到了应该结婚的时候，爸妈就希望你在今年成亲，有了家，你才安心外出打拼赚钱。”阿正用自己的例子给弟弟做示范，他希望弟弟也像他，走一样的路，让大家都放心。

　　阿丰不说话了，显然这时候，无论是讨论还是争吵都毫无意义。他很快就可以离开这个小县城，那个梦寐以求的鹏城，已经近在咫尺。他再点燃一根三个五，用满车的烟雾来掩盖内心莫名的兴奋。

　　面包车的发动机扯着嗓门，狂拽着身子继续往前狂奔。天边，终于露出一股鱼白的朝霞，那是寒冬里的第一道阳光，它穿过厚厚的阴霾，开始炫耀着自身的光芒。

　　阿丰又看了看手表，指针已经快到达七点。这意味着，他离目的地鹏城又近了一大步。当面包车转入一条冷清的大马路时，一个巨大且破旧的车站已然耸立在两兄弟的眼前。在这里，阿丰将第一次踏上前往的鹏城的长途车。

　　“你一路上小心，注意安全。听说半路有不少地方有贼人，要注意保护自己。”阿正停好车，一边拿上行李，一边又开始唠叨自家的兄弟。

　　“嗯，哥。你放心，我知道。”接过了阿正手中的行李，阿丰也接了哥哥的话。

　　“到了那里，记得给村里三伯的小卖部电话，这样我们就知道你安全了。记住啊，再怎么晚到，都要给电话，我们在家等着。”阿正始终挂念的，是弟弟的平安无事。

　　这回，阿丰没有接话了。他表面依然是一脸不在乎的神情，但内心深处却突然涌现出一股无名的酸楚。他冥冥中感到，或许，以后，再也听不见哥哥、父母和家人的嘱咐和唠叨了。这一次出门，真的会让他的人生从此搭上了离乡背井的命运转折点。他不敢再往深处想，他自然而然的感悟到什么是离别故土，什么是亲情难舍。

　　“哥，我走了。再见啊。”当长途车开到眼前时，阿丰突然觉得脸上一热，眼珠子似乎进了沙，一股红润的热流从眼角里渗出。他迅速把头扭开，躲避着阿正满是忧愁的眼神。

　　“嗯嗯，一路平安。注意安全，早点平安回来。”阿正的眼睛也有点红润，他用袖子抹了眼睛一把，他也不想让弟弟看到自己的酸楚。多年来一直形影不离的两兄弟，今天还是要开始人生上的分道扬镳。

　　阿丰不敢再看哥哥一眼，当车门打开时，便立马一个冲刺上了车，消失在人群中；只留下阿正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车外不断地探视，他只想再看弟弟一眼，一眼就好。

　　随着喇叭的轰鸣，长途车终于缓缓地开出车站。一里一外两兄弟，只能靠着眼角的那一抹红润默默地诉说想念之情。

　　天边，那一股鱼白已经泛出金黄色的光辉，那是太阳终于重临的喜兆，也是寒冬走向终结的昭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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