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起，潮落》行途将半

172、第六章 盛 宴（续28）

　　惊蛰，来自南海的暖湿气流再次袭扰鹏城。好在鹏城的上空没有冷空气的残余，让这次上岸的暖湿气流略显温和。

　　温和而湿润的天气，让整个鹏城洋溢着春天的朝气与生机。对于陆续从家乡返回鹏城工作的人们，此时的鹏城显得那么春意盎然、生机勃勃。

　　但对于阿明来说，春天的温暖尚未化开他内心的冰山。

　　上一年的失意，让原本就心灰意冷的阿明更加萎靡不振。一整年，阿明尝试了所有的办法，都无法让自己的服装工厂起死回生；不仅如此，因工厂经营不佳而导致资金的周转困难，让各路债权人纷纷上门催讨欠款。

　　你在家乡开工厂，既不愿意偷/税，又不愿意压榨工人，还不愿意搞偷工减料，你的生意怎么做的下去？阿文曾经如此总结阿明的经营。在大家的眼里，阿明的经营手法和家乡的大环境可谓是格格不入。

　　无力继续维持的阿明，只好找哥哥阿华再借了一笔资金偿还债务。原本对于弟弟睁只眼闭只眼的阿华，这次居然变得严肃起来，他让自己的财务审核阿明的账簿，经过一番盘点清算之后，阿华还是帮弟弟将欠款还清。

　　你还是把工厂关了吧，这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阿华给弟弟做了最后的建议。

　　阿明不敢多言，他自知理亏，于是就趁着年底的光景将工厂彻底转让出去，将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生意一朝结束。

　　一同结束的，还有阿明的服装梦。

　　不过此时，对于阿明而言，更糟糕的是自己的婚姻。自从和蔡敏君彻底闹翻之后，阿明再也没想和妻子复合。他从汕城的家里搬出，回到县城的老房子居住；这一住，居然就是大半年之久。此间，家里人和朋友们也曾想撮合过阿明和敏君，但都被阿明给回绝了。

　　在阿明眼里，自己能够落到今天如此的境地，蔡敏君可谓是罪魁之一。不过阿明既不打算深究两人的纠缠，也不打算草草了断两人的婚姻。他现在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维持现状，即使现状令人尴尬难堪，但至少尚算稳定。

　　已经没有过多精力和本钱去纠结感情的阿明，现状就是最稳妥的保护伞。

　　年后，颇有些走投无路的阿明被哥哥阿华带到了鹏城。阿华的用意明显，他需要这个亲弟弟的相扶；或者，他需要一个台面上的人物帮自己完成事业上的大计。

　　你还是跟着我干房地产吧。阿华给了阿明一条开阔的发展之路。

　　阿兄，我怕我干不好。

　　不会的，我们胶己人从来就没什么是干不好的。

　　今日，阿华带上阿明，来到了宝江区的宝江大道上。在这里，阿华的开山之作正在成形当中。

　　“阿兄，你这里居然有三个楼盘啊。”阿明看着工地外的展示牌，大嘴一张满是惊诧。

　　“是啊，我原来还想先试试看。但是后来再仔细考虑了，还是要胆子大一点。所以，连拿了三块地皮，一起开发。”阿华望着眼前巨大的基坑，自信满满。

　　“可是你那里来的资金，这没有一个亿，都没办法一起开工。”阿明看着正在施工的工地，心里粗粗一算，对阿华的资金来源甚感不解。

　　“我现在手里有将近两个亿的资金。除了这里的三块地，北边还有两块，也准备过两个月后开工。”阿华拉起正半蹲在地上的阿明，用手指了指北边一块长满荒草的地皮。

　　阿华的底气在于手里充裕的资金。自从去年年底搭上尤小姐这条线，阿华的资金就如同天山之水一般源源不绝。

　　郑董，只要你能拿下地皮，我就有足够的资金来支持你。尤小姐一再给阿华打气。

　　自然，尤小姐的资金也不是白拿的。为了取得尤小姐资金上的支持，阿华接连与尤小姐的公司签了三份对赌协议。在这些充满高风险高收益的协议里，阿华必须在一定的时间内完成楼盘的开发和销售，并能够将资金尽快回笼，用以偿还尤小姐的借款本金与利息。

　　一年开工，两年开盘，三年沽清。阿华对于自己的操作总是自信不疑。

　　“两个亿？阿兄，你那里来的钱？”阿明听见“两个亿”，差点吓到瘫坐。

　　“这个你别管，你只要知道我们公司的资金不是问题就行。”阿华的双眼一直没有离开北边那块荒芜之地。

　　“可是，我们真的能玩得起这么大的生意吗？”阿明对阿华的本事还是有一定的质疑。

　　阿明知道，阿华能够走到今天，离不开陈家的贵人。阿明知道哥哥有本事，但那个本事的本质还是在人脉上；对于房地产这种资金密集型的行业，需要的专业知识和管理水平或许不是哥哥这种靠着人脉上位的生意人能够全盘把控的。

　　何况，这次是哥哥另起炉灶，阿明的内心更觉得没底。

　　“你知不知道鹏城现在最大的开发商是哪一家公司？”阿华没有直接回应弟弟的质问。

　　“我记得，是星辉地产。”阿明的记忆力良好。

　　“这个星辉地产的黄老板，是东宁人。他也是搞土建出身的，靠的是老婆的娘家；而且，他连初中都没毕业。我曾经在会议上见过这个黄老板，他给我们讲过他自己的生意心得。那就是凡事都要大胆的试一试，做生意开公司，无非就是找准市场和客户、提□□品或服务、管好人事和财权这三件事；你只要做到其中一个，就可以生存；做到两个，你就可以发展；三个都做到了，你不想发达都很难。”阿华这些年在鹏城的进步，不仅仅体现在生意和事业方面，也体现在个人的视野格局和知识积累上。

　　“但人家是人家，我们是我们呐。”阿明蹲坐在地上，他匍匐着身体低着头，一股丧气从头顶上飘然而至。

　　“阿明，人家黄老板都快五十岁了，我们还后生。后生，这就是我们最大的优势。我想过了，在宝江区搞房地产这件事，我们是有优势的。人脉，我们有；资金，我们有；行业的资源，我们也有。现在考验我们的，一个是项目进度的事，另外一个就是一些台面上的事情。比如，负责代表公司出席一些活动、接待各方客人还有管理公司日常事务这些常规的业务工作。项目的操作，我自己负责做，这种事一般都是小范围内解决；但是像刚刚我说的常规的业务工作，就需要一个我认为可靠的、具备一定形象和能力的胶己人来负责。我想了想，觉得你可以试一试。阿明，你或许没办法当大老板，但当个老总，负责出面，这个能力和本事应该是有的。”阿华对弟弟，有着另一番的期盼。

　　阿明把头埋得更深，他似乎在找个地缝想把自己给填进去。哥哥对自己的期盼，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阿明深知，自己也就是一个开过服装厂的小老板，这辈子见过最大的金额也就几百万，跟哥哥的眼界和世面相比，那就是云泥之别。现在的阿华，已经不是阿明崇拜的偶像，而是一尊神，神圣不可侵犯。

　　“来，我们从这边穿过去，到北边那块地看看。”阿华见弟弟情绪低落，便知道那是弟弟的自卑正在发酵。

　　一个失败的男人，最可怕的不是现实，而是内心的自卑。自卑，才是摧毁一个男人一切的根本。

　　阿明依然蹲坐在地上，头埋得深，似乎没听见哥哥的叫唤。阿华却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拉起弟弟就往北边快步走去。阿明勉为其难，他挣脱了阿华的拉扯，只好亦步亦趋跟在哥哥后面。兄弟俩顶着春天的暖日和潮湿的海风，听着工地上各种机器混杂的轰鸣声，三步并两步地走在凹凸不平的泥路上，很快就到了工地北边的出口。阿华没有停歇，他喘了一口大气，然后就径直往百米开外的杂草丛里走去。

　　“你看，这里，是两块地皮。一块靠着东边，三万平米；一块靠着西边，四万平米。你猜猜，这两块地皮，多少钱拿下来？”阿华指着眼前的丛丛杂草，开口问道。

　　额头满是大汗的阿明，思路已经跟不上哥哥；他对地产行情一无所知，只得摇头兼摆手，示意自己没有答案。

　　“哎，两块地，宝江区协议出让，算起来不过一亿八千万。这生意相当划算，等于市价的八成不到。”阿华双手叉腰，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我和你讲，阿明。东边那块地，我打算建一栋高楼，三十八层高。上面是办公和酒店，下面是餐饮和购物中心。西边那块地，按照政府的规划，建一个小区，外加一所学校和一个小公园。这个小区的容积率可以做到五，这就是说，这四万平米的地皮，我起码可以造将近二十万平米的住宅。按现在的行情算，这二十万平米的住宅，货值起码六个亿。五个亿，阿明，我们未来三年起码可以见到六个亿的钱进账。”阿华眼神里尽是一片光明和繁花，他举起右手指向天上，似乎自己的成功已经指日可待。

　　“阿兄，我不懂，但是政府为什么会这么便宜把地皮卖给我们呢？”阿明不懂地产，但懂得天下没有占尽便宜的生意。

　　如果有，那就是欺诈。

　　“你想啊，我是第一个在宝江大道边上搞开发的人。现在这周边全部都是工厂和农村自建房，这个市容和我们老家其实差不多，看起来就是一个乡村，太老土，也太不科学。宝江区政府早就想改变现状了，但是没人愿意做第一个开拓者，所以我来了，我做了宝江大道第一个开拓者。我给大家做了示范，政府需要我这个示范，为了吸引更多的投资商，政府当然愿意割点肉给我。这就叫花小钱赚大钱，我们和政府，是双赢。”阿华总结了吃头啖汤的好处和根本原因。

　　“阿兄，我还是不明白，这里都是工厂和农村，这样的环境会有人来这里买房子吗？”经过阿华这么一番宣讲，懵懂的阿明依然不得要领。

　　“阿明，我相信我的判断。宝江区是鹏城数一数二的经济大区，你看看周边的农村，到处都是工厂，每个村里上百家工厂，几千个工人；里面的村民光靠厂房和自建房收租都变成百万富翁了。这都是我们将来的客户啊，有钱了谁不想住高尚小区，谁不想住电梯房，谁不想有私家车位？你再看看周边，是不是都没有一个好小区和好写字楼？不是没有人买房子，而是现在没有这么好的房子可以买，所以大家才没买。你可以去那些村里看看，每栋自建房下面是不是都停满了奔驰宝马，路边是不是一堆的霸道大霸王。这些好车那一台不是五六十万、八九十万，人家买车都肯花这么多钱；那么花几十万买一套高档房子还不是轻轻松松？西海新区最近几年开盘的小区，大部分的客户都是宝江区的本地人；现在，我们把高尚小区建到宝江大道，就是给他们本地人一个机会，一个少花钱能够改善居住条件的机会。”阿华的自信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有理有据的市场判断。

　　“但是，但是，这价钱。”阿明依然不明就里。

　　“这价钱很合适了，政府让利给我们，我们也给市场一点甜头。你没去莞城临近宝江的那几个镇，那些镇本地开发商自己搞的小区，也要三千块一平方。我们这里怎么说也是鹏城的一部分，起步价三千块，很合理了。”阿华也想自己的楼盘一炮而红，他没有选择坐地起价，而是放长线钓鱼。

　　“阿兄，你刚刚说这两块地要一亿八千万，我们账上只有两个亿。这地皮拿下来，我们的钱就花完了，花完了怎么办。”阿明的思绪依然含糊不清。

　　“阿明，这个你就不懂了。以后你加入了，你自然慢慢就会懂得。”阿华现在不想解释太多，这涉及到行业最隐秘的内核。

　　“我只能这么说，地皮就是钱。你少花钱拿下地皮，自然就有钱上门找你。这些资本精得很，要不是发现这里有价值，他们是不会给你投钱的。”阿华欲言又止。

　　地皮变现，这是地产业的核心。这个变现的过程，阿华自然已经是轻车熟路。目前在建的三块地，阿华在拿下地皮之后，就立即和政府协商缓缴土地出让金；紧接着催促政府办理土地规划证、产权证和施工证；有了三证，银行自然愿意放款给阿华和宏升公司，帮其缴纳土地出让金；有了三证，供应商和包工头也愿意垫资进场建设，毕竟将来即使拿不到工钱，也能拿到房子来抵押。自己不花一分钱，经过一番空手套白狼的操作，就把这盘生意给盘活起来；这就是阿华所言，地皮就是钱，钱就是地皮的根本原因。

　　此时的阿明，站在哥哥的身后，他望着这没有边际的丛丛杂草，内心却是一片荒凉。阿明的心灰意冷，并没有因为哥哥的一番豪言壮语而有彻底的转变。阿明深知，自己能否在房地产这个行业里混出个一二，看的不是自己的能耐，而是老天赐予的运气和哥哥的耐心。他现在是大海里风雨飘泊中的一片小舟，何去何从，身不由己。

　　“阿兄，我觉得我不行，我做不了这生意。”沉默了一番后，虽然难以启齿，但阿明终就还是开了口。

　　“没什么行不行的。我刚来鹏城的时候，比你更加糊涂，更加没底气，但最后还不是站起来了？事在人为，阿明；成不成事，看天，做不做事，看人。我也清楚，要你去搞地皮，搞关系，你做不来；但是我这个公司，你也知道，和之前的那帮关系户一点关系也没有；宏升公司目前的业务，都是属于我自己亲历亲为做起来的。但是将来有很多抛头露面的工作，我现在实在是分不出身来应付；而且目前这个阶段，我出来代表宏升公司，也是不合适，这里面很敏感。所以我希望你来帮忙，不做什么难的工作，就是负责日常的经营和出面，给我分担部分的压力，这就足够了。你要是愿意，我们现在就去搞股权变更，宏升公司给你占一成的股份，你来当这个董事长和总经理。阿明，你是我唯一的亲弟弟，我对你是不会放手不管不问的。”阿华的掏心掏肺，实属真情实感。

　　宝江区的宏升公司刚刚蹒跚起步，西海新区的鹏达公司则是如日中天；面对天秤的两端，阿华都只能两手抓、两手硬。阿华的处事谨慎保守，他清楚自己在宝江区的另起炉灶被人发现是迟早的事；他现在要做的，便是尽量在明面上和宏升公司脱离干系，免得授人以柄，日后被幕后老板们秋后清算。

　　所谓清算，并非索命，而是要分阿华碗里的肉。这是阿华极力避免的结局。

　　“阿兄，你的意思是，我做你明面上的代理人？”阿明终于觉悟，将来的他可能是哥哥的一个傀儡。

　　“不是，你是做宏升公司的代理人。我要你来做老总，就是要隐藏我自己。你知道的，西海新区的公司现在是我在掌握，按照目前的形势，那边我是不可能放弃的。”阿华也有难言之隐，做一个合格称职的白手套，门槛不是一般的高。

　　阿明蹲下身子，他仰望着天空，心里想的却是自己福祸难测的未来。阿明清楚，现在的他，是没有任何本钱和任何人讨价还价；现在唯一能够看得上自己的，也就是只有亲哥哥阿华了。

　　走投无路的阿明，只剩下阿华这颗稻草能够挽救自己的命运。

　　“阿兄，你的意思是，你在幕后主持大局，我来当出面的老总。平时的管理和运作，我来负责，是这样吗？”阿明依然蹲着，但神智已经开始恢复。

　　“就是这个意思。”阿华眼神笃定，他望着远处杂草，心里却想象着此处原地高楼拔的繁华景象。

　　“那好，我就照你的意思来。”阿明发现，此时的哥哥依然处于高亢的情绪中。他的眼里似乎没有了其他，就只要那远处的荒芜。

　　哥哥一定是看到了什么，他应该是看到了藏在这片荒芜之下的那尚未被开发的繁荣与锦绣。阿明照着阿华的视线，试图通过四处的杂草寻找到天地界间的如锦绚烂。

　　“那好，你明天就到这里上班。”收回眼神的阿华轻轻地转过身来，然后伸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这里？上班？”阿明张开惊讶的大嘴。

　　“嗯，宏升公司目前的办公地就在这个工地上。明天宝江区城管办的领导要过来检查工地的卫生文明建设，你今晚回去准备一下，找一套合适的西装装扮装扮，明天一早和我一起来参加接待。”阿华的嘴角撅起，露出满意的微笑。

　　“好，我一会就回去准备。”论招待客人，阿明也有一套趁手的招数。

　　“那好，你先开我的车回去。晚上下班前，你过来接我回家就好。”

　　“好，阿兄。我晚上过来接你。”

　　热风吹起，一阵滨海独有的腐臭气味扑面而来。远处的天地交界，杂草丛生的边际，一股似乌又白的云层正缓慢靠近；那厚实的云层里，裹挟着雨，使唤着风，形成阵阵的热浪正扑面而来，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