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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第五章 绝 地(续3) ...


  •   第二节

      清明节,县城的天气又开始变得虚幻莫测,一时太阳一时雨,高温外加潮湿,正应了清明时节雨纷纷这句全民皆知的诗词。

      午后,上午刚刚去完山上祭祖的阿文,便一个人来到了弟弟学礼的卤水店。他是来学礼这里拿上一只卤鹅回家的,顺便看看弟弟的生意如何。

      为了弟弟学厨,阿文也和家里有过一番争执;他认为,既然学礼有志于发展自己的厨艺和餐饮事业,那么就应该给他一个闯荡的机会;即便是将来失败了,这也是一段有益的成长经历。

      经历,有时候比学历更值钱。年轻的时候害怕失败,躲避失败,那人这一辈子就已经失败。阿文对于成败的信念向来与众不同。

      和阿文的观点截然相反的,那便是父亲郑如松。郑如松觉得,放着青春年华不去努力读书,而选择去当一个厨子,那就是一种短视。按照郑如松的本意,他会托人安排学礼去一所高中复读,然后考上一所大专学校,毕业后起码可以当个老师或者警察。郑如松很认同老族长的道理:村里的人不愿读书,只愿打工做生意,将来还是出不了头。

      士农工商,几千年的糟粕熏陶,不是区区几十年的翻天覆地就能改变的。

      当双方各执一词、关系形同水火的时候,最终还是郑学礼自己站了出来,他说服了顽固的父亲和执拗的哥哥;他向两人保证,自己会在三年内干出名堂;否则的话,他就乖乖回家,然后在父母亲的包办下结婚生子,平稳地过完这一辈子。

      为了开一个属于自己的饭馆,郑学礼把命运给抵押出去。

      好在,老天爷并没有把郑学礼的命运当作不良资产来处理。在老师傅的悉心培育之下,颇有天赋的郑学礼很快就掌握了卤水的技巧;这两年,老师傅的身体健康可谓是每况愈下;郑学礼便因此得到了老师傅更多的心传和更多的掌勺。

      到今天,郑学礼已经可以完全单独掌握整个卤水的制作与贩卖,一个人揽下了卤水店的全部工作;而老师傅则安心地退居二线,当个甩手顾问即可。

      顾客也很买郑学礼的账,因为他得到了老师傅的地道真传。而且,和老师傅只干卤鹅单个品种不同,郑学礼还加入了卤鸭、卤猪头肉等多个品种,丰富了出品;并且,通过同乡和友人的关系,郑学礼还成了县城部分著名饭店的供货商,每天都要给饭店供应一批菜品。维持原有的顾客群,拓展了新的市场,郑学礼的身上也流淌着经商的血脉。

      阿文来到了卤水店,看了看店里的经营,拿上了卤鹅,便打道回府。

      当阿文尚未到家的时候,已经结束午休的郑如松,则坐在了客厅的藤椅上,冲上工夫茶,听着收音机,和妻子阿茹一同聊了起来。

      这是一个惬意的午后,家人又再团聚一屋;看着孩子们在自己身边上上下下,作为父亲的郑如松,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慨与欣慰。或许是年纪真的大了,郑如松心想。年纪越大,越希望家人团聚一堂,越希望家里开枝散叶;郑如松目前唯一的焦虑,就是阿文的个人问题。

      “阿爸,阿妈,东西我拿回来了。”阿文一进门,见父母亲都坐在客厅里聊天喝茶,便直接迎了过去。他把卤鹅放到厨房里,洗脸擦手,然后走进客厅,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然后伸个懒腰,揉了揉眼,把身上的疲惫给驱散开去。

      “阿文,你这次回来,怎么不出去找阿华他们玩啊。”母亲阿茹一边在缝补衣服,一边开始和阿文聊聊天。

      “大家都很忙,我回来也就是两三天,就不去打扰大家了。昨晚他们也回村里了,大家一起见面喝点酒,就当是一起玩了。”阿文再伸了个懒腰,嘴里开始打哈欠。

      “郑勇有没有回来?”郑如松关心的,是当了公安的阿勇。

      “没有。他给我和阿明打了电话,他有任务在身,出差到外地办案了。”阿文懒洋洋地回答父亲的发问。

      “没回来,他阿公阿嫲和他爸的坟,谁去打理?”郑如松有些不悦,清明节怎么说也是一个大节,怎么阿勇这家人一点都不在乎的样子。

      “他节前就上山了。”一听父亲的埋怨,阿文立即给兄弟辩解。

      “阿文,阿勇好像和你一样大。他还没对象?”母亲阿茹好奇地询问阿勇的私生活。

      “一样大,不过他是年头的,我是年尾的。他才不担心没对象,他们局里给他这种大龄未婚民警,都安排各种联谊和相亲见面会。他只要用点心,不怕在这里找不到老婆。”阿文咧嘴傻笑。前段时间,他已经通过阿明得知,阿勇和公安局的一个女民警来往密切,看来爱情的好戏已经慢慢上场,说不准阿文年底要回来给阿勇当迎亲的兄弟。

      “哎,人家当了警察吃公家饭,再娶个老婆,将来再生个奴仔,一家人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多好啊。”阿茹不知道是真的感慨,还是借着阿勇想把把话题引到阿文的身上。

      聪明过人的阿文自然猜到了母亲的弦外之音;他没有继续接话,而是低头喝茶,然后拿起桌上的报纸结结实实地把自己的脸给挡了起来。

      “阿文,你刚才去你弟那里,有什么感受。”郑如松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就把话题岔开到学礼的事情上。

      “没什么,看起来不错。”阿文只顾着看报,敷衍地回答了父亲。

      “他有没有和你说,他想去县城开店?”郑如松拿起一杯茶,轻轻地饮下去。

      “嗯,之前说过。我知道。”阿文依然一幅漫不经心的样子。

      “你怎么看?”郑如松彷佛和阿文较上劲,阿文刚答完,他就立即下一个提问。

      “既然他喜欢,就去试试。反正现在做出了一些口碑,客户也稳定,他想要发展,很自然的事情。”阿文依然拿着报纸遮脸,但他知道,父亲的这次问话一定是带着想法。

      “喜欢就试试,哼。那里有钱给他试,他上个月还找我和你阿妈借了三千块。”郑如松把桌子上的收音机关了,他想着和阿文商量更多的事情。

      “我上个月也借给他五千,不过月底前他就还给我了。他拿钱去给店里换了一批桌椅板凳,现在那个卤味店可以坐十几个人一起吃饭了。另外,阿礼和我说,他找人把店重新装修一下,刷了墙,估计这是他借钱的原因。”阿文没有放下报纸,但回答明显更用心。

      “他怎么不和我说?他要干什么?”郑如松一听,自己的眼皮底下居然发生这件大事而他完全被蒙在鼓里,除了生气,还是生气。

      “和你说,你啰嗦起来,他是做还是不做。”阿文觉得父亲有些小题大做。

      “阿文,你好好和阿爸说话。”见丈夫脸色骤变,阿茹立即给阿文打上预防针。

      “阿礼借你们三千,估计这个月就会还给你们。他说,现在一个月的纯利估计有六七千了。之前为了拓展饭店的客户,他花了不少钱去打点,然后又要装修店面,所以才找我们借钱。你们放心,阿礼做什么都是心里有数的。”阿文也不想和父亲起冲突,对于古板而守旧的父亲,最好的选择就是能避开就是避开。

      “阿礼聪明,就是不听话。他要是多读书,我和你阿爸就不是这么担心。”当母亲的阿茹起着一个缓和冲突的作用。

      “他怎么不读书?他的房间里都是书。你们不知道他现在在看会计的书吗?他在自学财务了。阿礼只是不说,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阿文觉得父母亲挺懵懂的,阿礼就在自己身边,结果什么事情他们都被蒙在鼓里。

      “是啊,你们都长大了,我们怎么管得住。都要往外飞走了,还要这个窝干什么。阿茹,你上次说你二妗家的哥有一个姿娘仔比阿礼小几岁,你去问问。可以的话,让阿礼和人家见面。在他想飞走之前,把婚结了,生了奴仔,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郑如松也懒得和阿文较劲。

      他老了,没有心思和周围的人做太多的争斗。他现在一门心思地想在村里当个体面的老年人,家里四世同堂、儿孙围绕,自己享受天伦之乐。

      阿文没敢搭话,他知道父亲明着说弟弟,但其实都是冲他来的。父母亲早就知道魏芸的存在,但他们就是不敢在阿文面前提及这个人和这件事。姐姐阿梓和弟弟阿礼都知道了魏芸,但也偏袒着阿文,对着自己的父母亲保密。

      对于郑如松夫妇而言,对于一个本地传统得不得再传统的家庭而言,找一个外地儿媳妇,那就是一件不体面的大事。郑如松也曾放出过风声,说是将来儿子们找儿媳,一定要懂得本地的传统习俗和人情世故;比如懂得在初一十五的拜祭祖先,比如知道如何收拾家务和照顾家人,比如必须和婆婆和平相处。

      在郑如松眼里,自己的妻子阿茹就是这样的典范。他也曾对着阿文和阿礼两兄弟耳提面命,说找老婆,一定要和母亲阿茹对标。

      显然,在郑如松这一代人心中,爱情就是婚姻,婚姻就是日子。懂得过好日子,就是懂得爱情。

      这种守旧而迂腐的想法,自然不是阿文能够认同的。阿文眼里的爱情,就应该是能够风花雪月,能够海枯石烂。在灵魂和日子之间,阿文觉得灵魂更为重要。

      而魏芸,就是阿文心里的那个灵魂。

      “你不说,我还忘记这件事。那个女孩,是我二妗家的侄女;人长得白白的,身材高。我过年前去我舅家,还见过这个女孩,她才从县师专毕业,在隔壁镇的一家小学当老师;人长得好,说话也甜。就是她家,家里比较困难。”阿茹早就盯上人家,被丈夫这么一提醒,立即把以前获得的信息给抖搂干净。

      “家后困难不要紧,我们家也不指望她养。只要人家和阿礼能够相互喜欢,我们和女方父母商量好,这件事就算完成。我将来也好安心当个大家官,给他们带带孩子。”郑如松句句不提阿文,又彷佛句句在点醒阿文。

      “我明天就去我舅家,看看我妗怎么说。人家姿娘仔是教书的,将来奴仔的教育就不是问题了。”阿茹见丈夫态度坚决,立即表示自己会去落实这门婚事。

      阿文彷佛是个局外人,自己的父母亲在兴高采烈地谈论弟弟未来的婚姻,他却一直拿着报纸遮脸。他心里清楚,自己一旦开口掺和,那枪口就会分分钟对准自己。与其如此,不如沉默是金。

      “阿文,你明天要是没事,就陪我去你老舅家。你也很久没去了,去看看他老人家。你小时候总是去他家里玩,他也总是说到你。说你很聪明,能干事,将来一定会发财。还问你,你……”阿茹不敢说下去,因为她舅问的是阿文的人生大事。阿茹避而不谈,不就是为了免去尴尬。

      “问我什么?”阿文毫不在乎地来了一句。

      “问你结婚没有。我说,你要结婚,肯定请他喝喜酒。”阿茹只好淡淡地讲出来。

      “和你舅说,先喝阿礼的。人家是省城人,眼光高,不好找。”郑如松终于没忍住,朝阿文开了一回冷枪。

      “是啊,我眼光高。阿妈,明天我和你去老舅家,我要亲自告诉老舅,我的女朋友是省城的,在大学里专门教人唱歌跳舞,是研究生毕业。研究生,我们整个县,都没有一个的研究生。”阿文不知道哪里来了脾气,立即顶上嘴。

      “厉害哦,研究生。你是什么学历,找个研究生,就不怕将来过不下去。”郑如松也不甘示弱,他怒气冲冲地对着阿文喊叫。

      “我将来过不过得下去,是你能管的?你连身边的事情都不清楚,你还能管什么?”阿文瞬间放下报纸,他决定给自家老政府上上课。

      “是,我管不了什么。你本事大,找了个外地的老婆。我们不敢认啊,研究生,你厉害,是第一。”郑如松的声调抬高了八度,他的眼神除了怒,还是怒。

      “好啦,好啦。你们两人不要再说。好好的聊事情,就不能体谅一下对方。都是自己家里人,让隔壁听见了,搞得多没面子。”阿茹拉了拉丈夫,要他消消气。

      “面子?找个外地的,还有面子?”郑如松甩开了阿茹的拉扯,他站起来喘着气,想来是被阿文气得不行。

      “怎么没面子?我幸福重要还是你们的面子重要?你天天都是面子,你的面子值多少钱?我就是不要面子,这里的面子就是不值钱。”阿文火上浇油,他也跟着父亲站起来,站在父亲的对立面,大有不罢不休之势。

      “哎啊,你这个衰仔,还在这里顶嘴。你不知道你阿爸心脏不好啊。”阿茹见阿文如此顶撞自己的丈夫,上去就对着阿文的胸口轻轻地抡起来。

      “你别理他,他都不要面子了,你还说那么多做呢。他想造孽就去造孽,我管不了,也不敢管;就当我少了一个奴仔。”郑如松把阿茹给拉回来,他脸色青白,但语气却比刚刚低沉了许多。

      “你还说,说这样的话,真是不怕死。”阿茹见丈夫不依不饶,回过头来对着丈夫咬牙切齿。她担心,这父子俩的执拗一旦发作起来,那就不好收场。

      “怕什么死。他都说了,面子都不要了,我还怕什么死。他觉得他那个研究生值钱,那就去找那个研究生;我们乡下人,面子不值钱,死了更不值钱。”郑如松被气得有些语无伦次,他想不到,阿文把女朋友看得比天地还大。

      “行了,你们就别哭闹了。”见母亲阿茹开始哭哭啼啼。阿文摊了摊手,他觉得再吵下去没有意义。

      “谁哭,谁闹?你说清楚,说不清楚你就走。”郑如松见妻子瘫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流眼泪,火气再次爆发。

      “我没说。”

      “不行,说清楚。要不你就走,走,回你的省城。”

      “好,我走,我走了你们就开心了。我走,你们的面子就回来了。”

      阿文立即转身,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去。随着大门被打开,阿文愈走愈远,背影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大门内,郑如松蹲坐在石阶上,叹着气,摇着头;阿茹则身子依着椅背,嘴角不停地抽搐,她的眼睛已经发红,哭声愈发悲凉。

      家门外,雨水开始滴滴答答,一场淅淅沥沥、突如其来的春雨惹得众人内心落寞和忧伤;心里的泪,门外的雨,交汇成一首悲戚的独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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