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学对战进行时》一张渔网

67、第 67 章

　　小邓丽来自圣莱奥纳尔的一个非常普通的家庭，只不过家里亲戚众多，而且至少她所见过的人，都很好看。她和其他亲戚家的孩子们被大人们聚集在一起，统一由她的父母照料。

　　圣莱奥纳尔是昂热最大的贫民区。小邓丽经常能透过窗户看到外面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们在大街上游荡。他们的眼睛麻木无神，像彷徨不知归处的野犬成群。

　　孩童清澈的眼睛一寸寸扫过那些人外露的肌肤，上面总是沾满了灰褐色的尘土。而一下雨，他们的头发便会被雨水打湿，像油腻腻的沥青一般黏在他们的脸上。

　　“哦，他们可真是脏兮兮的。”母亲常常会在温暖的屋内给大家比量着各种各样的衣服。黑色的丝袜、纤细的绑带、白色的蕾丝花边、毛绒绒的兔耳朵……干净整洁。

　　虽然哥哥姐姐们看上去并不像愿意的样子，但母亲还是会强行给他们换上这些织物。她从来不关心外面的流浪汉是什么样子。对于那些存在，她连一点点眼角的余光都欠奉。

　　小邓丽看着躺在街上的那个人。他皮肤上的泥污被持续不断的雨水尽数冲刷了个干净，露出那张惨白色的脸。他起先还会动一动，但渐渐地，他闭上了眼。

　　是睡着了吗？

　　“邓丽——过来试试这个！”

　　母亲在呼唤了。

　　小邓丽跳下窗台，向着正在招呼着她的母亲跑去。并且乖顺地换上了母亲指定的那一套衣服。

　　布料很薄，很透。小邓丽几乎能从布料下直接看到自己白里透红的皮肤。这和他们平时穿着的衣服不太一样。她看向周围的哥哥姐姐们，他们的眼神中是一样的麻木。

　　她想起了彷徨在街道上的那些人们。

　　他们的眼神是同样的麻木。

　　耳边，母亲还在絮絮叨叨：“邓丽，你可是这里最好的那一个。你得保持着干净，这样才会讨到那些大人物的喜欢……”

　　“母亲，‘干净’是什么？”她突然出声，打断了母亲的话语。这是前所未有的，但并没有让周围孩子们的表情有任何变动。在一派呆呆傻傻与一群提线木偶中，眼睛里还有着灵动光辉的小邓丽格外吸引人。

　　这也让她的母亲愿意多给她一些耐心。她揽着小邓丽到窗台边，指着街上躺倒的流浪汉说：“看到没，那些满身泥巴的人。他们就是肮脏的。”

　　“肮脏是干净的反义词。”她鲜红的指甲轻轻拍着小邓丽的肩膀，一下一下，像是不紧不慢的蛇，“不让自己的身体染上尘土，就是干净。大人物们可最喜欢干净的小孩了。”

　　原来是这样吗？

　　身体不沾上泥土，便是干净吗？

　　——

　　圣莱奥纳尔的雨好像一直在下。第二天清晨，迷迷糊糊的小邓丽透过玻璃看到那个睡在街上的流浪汉被穿着相似衣服的叔叔们拖走了。他再没站起来过。而这一切，都映入了孩童纯净的眼睛。

　　是睡得太沉了吗？

　　原谅她吧，我们的小邓丽现在可还从来没见过任何一本书呢。她又怎么能知道，自己曾经亲眼见证过一场无声无息的死亡呢？

　　小邓丽从来没出过圣莱奥纳尔，这个贫穷而混乱的地方甚至很少有外来人。

　　来这里做什么呢？被伤害，被餐刀割出红艳艳的血；被拖走，被黑暗的小巷吞噬只余残存的惨呼？小邓丽当然知道疼痛是什么样子的。那是来自父亲和母亲的“教导”，他们被命令只需要听从。

　　这地方哪里有外来人会来呢？她唯一见过的外来人，是她父母来来往往的朋友们。

　　但他们的眼神总会让她害怕，所以她很少与他们接触，除非是被父母命令着去接待他们。

　　但今天，她在自己的秘密基地见到了一个好漂亮的旅客。这个旅人的眼睛很美，有一点点像是她曾在父母某个朋友身上见过的黑漆漆的宝石。

　　那时房间里阴沉沉的，她遵循父母的指令站在原地，接受那黏腻如冰冷的蛇一般的视线与抚摸。她没什么感觉，因为她看着无数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也被父母的朋友们这么抚摸过。

　　但是站在这里好无聊啊……刚这么想，小邓丽就感觉自己被抱起来放到了床上。

　　这张床上铺了好些棉被、丝绸，还有无数的软垫。这可比她平时所睡的那张干巴巴的光板大通铺要软得多。但此时的小邓丽出奇的没有一丝睡意。

　　这张柔软的床给她的感觉是——潮湿、阴冷、让人脊背生寒。她被那个叔叔抱起来放到床上，随着他的力道微微下陷。她觉得自己仿佛被按进了沼泽里，湿冷黏腻。小邓丽无端感到了一丝反感，于是她转过头，看向站在门边的父母。

　　“我……”不想招待客人了。

　　然后她就看到父母转身开门离开，临走前还示意她不要反抗。他们脸上的神情，小邓丽看不太懂。虽然是欣喜的，但她却无端因此而感到反胃。

　　可是，那是爸爸妈妈的想法。

　　好吧，既然是爸爸妈妈的意愿。

　　但是好疼啊……所有的孩子都是这样的吗？

　　为了满足爸爸妈妈的意愿不去下意识地反抗，小邓丽找了个东西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比如这个客人从腰上解下来，堆放在另一边桌上的某条皮带。

　　那条皮带上嵌着一块完整的宝石，是温润的黑色。一束透过厚重窗帘透进来的惨白阳光打在它身上，有细微的反光。那块小小的光斑闪到了她的眼睛，让小姑娘不自觉地抬手挡了一下。

　　可在她上方的人看来，她微微伸出的手是想要触碰那点细弱的反光。

　　于是自以为发现了她动作的客人抬手把她的手按了回去。

　　她整个人被黑暗笼罩住了，而她的鼻腔中也被某种熏人的气味所占满了。可她的神色不能变化。因为爸爸妈妈说过——

　　“要一直笑着，这样才讨人喜欢。”

　　于是她努力勾起发僵的唇角，露出被训练过无数次的甜美的微笑。

　　后来，小邓丽勉强从缝隙中重新找到了能看到外面的角度。她看着那颗黑色的宝石摇摇晃晃，闻着鼻尖奇怪的气息，神情乖巧而平静。

　　那天其他的事她都忘了，只还记得父母转身离开时的空空落落，以及一点对那颗黑色宝石的好奇。

　　多么神秘又美丽的黑色啊。

　　——

　　家里总是很无聊。在没有客人的时候，父母和轮换来照顾他们的亲戚会躺在房间里呼呼大睡，鼾声如雷。而这时候，他们便能拥有一段时间的喘息空间。

　　弟弟妹妹还不怎么会说话，而哥哥姐姐们在这种时候只会抱在一起低低地哭泣。这是他们少见的可以哭泣而不用担心被惩罚的时间，只要声音低一点，不要吵到休息着的大人们。

　　为什么要哭呢？

　　小邓丽不理解，但她不想呆在这里。

　　虽然还不太明白原因，但这里会让她回忆起那天被按进“沼泽”的无助与恐惧，让她感到无比的窒息。

　　于是她跑了出去。并且在废墟的尽头，在森林的开端，她发现了一座废弃的小教堂。

　　那天正好是一个晴天。终日笼罩在圣莱奥纳尔上空的阴云似是隐隐有些散去，有极细微的天光洒落人间。她第一次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仰头看到了正前方祭坛上那尊落满尘灰的圣母像。

　　当时正好有一束明亮的光从外面照进，正好从圣母像的背后透进来。那束光并不明显，但是对此时无所事事的小邓丽而言，这已经足够吸引她的注意了。

　　她跑前跑后，打水、从家里偷偷拿出抹布，甚至从告解室里翻出了一架梯子。她将小教堂里所有她能够到的地方都收拾了个干净。这对她而言并不困难，毕竟家里的卫生也大部分是由孩子们收拾的。

　　而小邓丽时常被爸爸妈妈夸赞窗户擦得真是干净无比。

　　到最后，她将被洗得干干净净的抹布小心翼翼地触到圣母像上，从裙边开始，一路向上。所有的尘土都被湿润的抹布尽数抹除，露出属于石膏像洁白的本相。圣母慈悲的神态逐渐从尘封中显露，让小邓丽感觉到了一丝迷惘中的温暖。

　　她不知道她此刻的表情多么像是一个虔诚的狂信徒。

　　受限于孩童的身体，她没能擦到多高。她莫名有些愧疚，因为没能让这位石像女士恢复干净。小邓丽讨厌身上黏糊糊脏兮兮的，她觉得石像女士应该也是这样。

　　但是很抱歉……我做不到。

　　看着整洁的教堂，小邓丽将所有的东西归位，然后学着父母做过的样子摆出了一个祈祷的姿势。她看向那尊不言不语的石像，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希冀。

　　她在希冀什么呢？

　　她自己也不知道。

　　——

　　再然后啊，小邓丽从街区的垃圾场中找到了一些书本。她蹭着社区学校的课程一点点识字，认真地汲取着知识。

　　她不知道自己的年纪，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在什么时候。但她的悄悄对比过，自己的身体没有街区里普通的四五岁孩子那样高。

　　结合平时的食物和不怎么外出……应该是六岁左右？

　　从小一、小三的课程听到国一、国三……而这一切仅仅发生在一年之中。她从书本上知道了另一个绚丽多彩的世界，也对父母正在做的事情有了一定认知。

　　她知道了何为善恶，何为廉耻。何为伪善，何为贪婪。何为淫｜欲，何为真正的干净。邓丽·梅尼耶眼前懵懂的迷雾逐渐散去，清醒地看到了生活中那些习以为常的罪恶。

　　这个过程太快了，快到她有些无所适从。毕竟她听课的时间加起来也才不过一年。

　　她开始理解哥哥姐姐们为什么时常低泣，因为她不断刻录进知识的大脑让她已经逐渐开始模模糊糊地生出了人格、生出了自尊、生出了对善恶美丑的认知。

　　她清醒地痛苦着。

　　小邓丽不知道自己是否后悔去学习，是否后悔去拨开眼前的迷雾没有继续自欺欺人。

　　但她不后悔这种痛苦。

　　虽然深入骨髓，虽然如看着自己每一节苍白的骨肉被人生生踩入泥泞，虽然刻骨。

　　但她宁可清醒，也不愿变成兄姐们那提线木偶般的存在。

　　她越来越沉默，用每一段空闲的时间溜出来，去听课去阅读去疯狂地汲取知识。

　　她不知道该如何去求助。
　　她见过有兄姐抓住机会向街区的警察们求助，只是被警察送回来后他们遭遇了毒打。
　　她也见过他们曾向慈祥的邻居求助，而邻居太太在一个无风的天“自焚”于家中。

　　邓丽·梅尼耶所能知道的唯一的求助方式，便是祷告。
　　《圣经》中说，上帝耶和华，是全能的主。他无所不能，他平等地爱着他的每一个孩子。

　　于是每一次被父母推入阴暗的房间，推向他们的客人时，她都在内心默默祷告。

　　我亲爱的上帝啊……您可否指引我应该如何去做？

　　马太福音6章6节，“你祷告的时候，要进入你的内屋，关上门，祷告你在暗中的父，你父在暗中察看，必然报答你。”

　　她祈祷着，终日于污糟的泥沼中祈祷着。

　　她看着一个又一个弟弟妹妹被送进来，他们的父母眼中是令人作呕的欲望。

　　她看着有哥哥姐姐们协同逃跑，然后被生生打死在大家的眼前。他们的尸骨长眠在后院的泥土下，与更多幼小的孩子一起沉睡，不再睁开美丽的双眼。

　　她看着一双又一双眼睛中明亮的火苗熄灭，变得麻木而死寂。但更多的眼睛中的迷雾从未散去，他们被蒙上探知的双眼，做起了替人牟利的无辜羔羊。

　　邓丽·梅尼耶感觉自己的胸膛中有火焰在烧。

　　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但她为此越发痛苦。

　　她的眼睛里逐渐有沉沉的郁色漫延，也许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压抑不住的火光破体而出，将周围的人一同拉入幽冥的彼岸。

　　也许我将下地狱？

　　她的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有些失落，但她不准备让那片火焰生生熄灭。

　　哪怕我终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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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给我自己写抑郁了
“哪怕我终下地狱。”
这个案子参考自现实生活中的某一个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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