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世》壬申

9、第 9 章

　　离开诊所后，卓离接到了大哥的电话。
　　“他还是告诉你了吗？”大哥叹气。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夏医生汇报了。
　　卓离说：“总归会知道的。”早知道晚知道都一样。
　　“……我会再问问他有没有治你的腿的方法，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连癌症都能治好，是不？”
　　但那得是早期癌症才行，到了晚期都一样，只能等死。卓离不吭声，他知道大哥不仅是在安慰他，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最近画馆是不是挺忙的？要不要我调几个人去那儿？”大哥问。
　　卓离知道大哥是担心自己累着，但他可不敢答应，现在是关键时刻，大哥必须保留人手准备迎战杜一和卓立君。他说：“不用了，还好不算太忙，最近招了员工，大部分工作就是他们在干。”
　　“那就好。”大哥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情绪起伏过大，卓离久违的梦见了上辈子的景象，是从未见过的，全新的记忆。

　　卓离站在人群之中，周围的人们全部穿着深黑色的服装，脸上都流露出哀伤的表情，他迈开步伐小心翼翼地在人群的缝隙中穿梭，整个环境很安静，人们低垂着眉毛，私语声悉悉索索，他看到很多熟悉的身影，沈文旭，唐洋，还有许多年未见面的亲朋好友。
　　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心头闪过，卓离昂起脑袋，看向人群的最前端，在那里，大哥正抱着自己的黑白画像。
　　原来这是他的葬礼……

　　大哥似乎好几天都没休息了，面色很差，眼底有明显的淤青，胡茬也像是很久没有修剪的样子，青茬冒出，在嘴边围了一圈。
　　在他身侧，站着插着口袋的卓立君，爸爸……以及很久没有见过的妈妈，卓离感觉自己的腿不受控制的动了起来，他一步一步的走上前，周围的人都看不到他，他的路过也带不起一丝微风。终于，他来到了妈妈的面前，她离开家的时候卓离还小，甚至没有留下一张相片，卓离本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她的样貌，但等到再次见到时依旧毫不费力的认了出来。
　　眼前的女人眼角有着不轻不浅的细纹，脸因为年纪的增长而微微下垂，但依旧漂亮。
　　“妈妈。”他轻声呼唤着。但眼前的女人听不见，她抱着胳膊站立，正盯着卓离的黑白画像发呆，卓离看了妈妈很久，久到几乎要把她深深地印在脑海之中。
　　忽然执宾开了口，妈妈的视线瞬间被吸引了过去，她的头微偏，从这个角度，卓离只能看到她的半张侧脸。
　　执宾口中吐露着充满形式主义的葬礼主持词，他已经说了无数次了，就连稿子都不用看，一张嘴，声带就随着肌肉记忆而震动。
　　妈妈在哭，爸爸在哭，大哥在哭，沈文旭在哭，就连卓立君那个没心肝的白眼狼也假惺惺地嗷上了两声，所有人都在哭，只有卓离哭不出来，他站在场地中央发愣，哭泣声围绕着他，吵地他头疼。
　　他捂着耳朵想要躲开，可哪里都是这种声音，好像全世界都被它填满了，卓离跌跌撞撞地跑着。
　　突然画面一转，哭声消失了，一切都恢复了安静，他发现自己出现在一间房间里。
　　这间房子不大，屋中间有一扇屏风，屏风后面能看到隐约的人影。
　　卓离像是被什么牵动了一般，屏风后走去。
　　随着一步一步的靠近，屏风后的景光也逐渐显露出来，先是一双穿着绣花鞋的脚，然后是绸制黑裤。
　　卓离意识到那是什么了，肾上腺素飙升，脑袋里轰隆隆直响，但他却无法停下脚步，只能一步又一步地向前迈进。
　　停下……
　　快停下来！！
　　但脚不听使唤。
　　终于，卓离来到了屏风后，他也看清了眼前的事物，“卓离”穿着寿衣，合着双眼躺在雕刻精细的木板上，他双手合十，脸上画着油彩妆，塑造出人为的好气色，但似乎有些过了，呈现出一种诡异感。
　　这是他自己的尸体……
　　亲眼看到自己的尸体，冲击力真的不是一般的大，卓离感觉要站不住了，一双腿直发软，就要当场倒下。
　　但他却意外地看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
　　在尸体的另一侧，杜一正蹲在那，手支撑着脑袋偏头看着它……

　　卓离醒了，被憋醒的，他在梦中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这是人体的保护机制，防止人沉在梦境之中无法醒来。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将新鲜的空气一股又一股地送入肺中，可即便如此依旧不够。
　　他从床上爬了起来，让自己坐起，胸腔内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能听到心跳的声音，“咚咚咚……”，跳着跳着又顺着喉管跑进了脑袋里，在里面四处撞击。

　　有些口干舌燥，卓离去客厅倒了杯水喝。
　　热水全部被王姨倒进了冷水壶里，等着明早用，所以卓离只能喝到冷水。现在的天气有点偏寒，冷水下肚，卓离打了个哆嗦，好冷啊……得赶紧回床上钻进被窝里。
　　却见听见脚步声。卓离图省事，没开灯，一片黑暗中他看不清，直到那人来到自己身侧才辨认出来，是杜一，他也是下楼来喝水的。
　　杜一从厨壁里拿出一个透明的玻璃杯，搁在大理石制的桌面上，拿起冷水壶倒水，哗啦啦的水声在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耳。
　　卓离又抿了几口冰扎凉的水，然后走到水池边倒掉，转身想要回房。
　　“我做了一个梦。”
　　卓离脚步顿住。
　　“梦很真实，我差点以为……那是真的了。”
　　卓离回过头，对方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杜一说：“我梦到你死了。”
　　卓离瞬间心中警铃大作，脑内的所有神经都拉到了最紧绷的状态，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里都带着点恐慌的味道，“……你还梦到了什么吗？”
　　杜一摇头：“没有，我只梦到了参加你的葬礼而已。”
　　听到这话，卓离才松了口气。
　　“那你怎么确定那是我呢？”卓离说，“说不定是别人呢？要知道梦这玩意儿很混乱，也许你看错了呢。”
　　“不会错的，我很确定。”杜一说。
　　在卓离一脸不信任的表情中，杜一犹豫地加上了一句，“我特意观察了告示牌和遗照，真的是你。”
　　“哟，这梦真够真实的，还能近距离放大到……”卓离突然想起睡梦中那个专注地盯着自己尸体的人，浑身一阵哆嗦，太诡异了，谁用那种……眼神看一具尸体啊，除非那人是变态。
　　不知为什么，卓离感觉杜一那张漂亮的脸蛋也变得有些怪异了，他丢一句明天还要早起就匆匆忙忙地推着轮椅回楼上，用力带上房门，将一切隔绝在门外。

　　梦里脚踩在水泥地板的感觉始终环绕在脑海里。
　　清晨，卓离坐在床边，双腿下垂挂在床边，他往床沿坐了坐，脚底心触碰到地面，冰凉凉的，他又支撑着身体，慢慢的向前移，脚底心与地面的贴合越来越紧密，竟然有了一种站立着的错觉。
　　可惜这错觉没持续多久，卓离摔倒在地面，几乎萎缩成两根棍子般的的腿又恢复了废物的状态，动也动不了，卓离坐在瓷砖地上沉默了许久，然后伸手将一旁的轮椅扯了过来，费力爬了上去。
　　真可笑，他在笑自己，心中居然还存在这种妄想呢。

　　摔倒在地面的巨响引来了王姨，她猛地推开门，“小离，你怎么了？”
　　“我没事。”卓离笑道，“只是想要够个东西，却忘了我的腿不好摔了一跤。”
　　“嗨呀，你当心点呀。”
　　王姨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担忧，她走上前为卓离检查身体，幸好，除了后背硌在床沿的脚踏上有点淤青外没什么大碍，王姨松了口气，她轻轻抚着卓离的脸，将他遮挡在眼前的碎发撇到脑后。
　　王姨又陪着卓离聊了一会儿天才离开继续做家务去了。

　　一个人呆在屋子里也无聊，卓离去了趟画馆。
　　王婷是临时招聘来的员工，年纪小，大学还没毕业，为了实习证明来者不拒，卓离本以为像她这种孩子都是来体验生活的，没想到她挺喜欢这份工作，每天把画馆大理地井井有条，一点都不用卓离烦神。
　　“馆长好啊！”王婷笑嘻嘻地招呼。
　　卓离问：“最近如何？”
　　“昨天与今天一共来了十名游客！”
　　开业才一周不到，能够这样的成绩已经算是很不错了的。
　　卓离在画馆内转悠，馆内还是有些空荡。一座画馆有三四个镇馆之宝就足够了，其他的都是滥竽充数，毕竟大部分游客都是冲着名画来的，谁在意其他的东西呢？但是，虽说绿叶衬红花，两者实际上是相辅相成的，缺一不可。
　　看来要加紧脚步寻找合适的画来填补空缺了。
　　卓离绕了一圈，心里大致有了数，就要离开画馆，王婷问：“唉？馆长你要走了吗？”
　　“是啊，我得去为咱们画馆的未来奋斗了，这儿有你，我放心。”
　　王婷瞬间脸颊微红，她比了个敬礼的姿势：“谢谢馆长，这里都交给我吧！”
　　卓离被她逗笑了。

　　要搜集合适的画，就得先找作家，这一块儿倒没什么，毕竟有唐洋在，要什么合适的作家一问就知道。
　　最重要的是诚意。

　　卓离坐在沙发椅上，满脸堆笑。
　　对面是近些年小有名气的画家。要知道艺术这行业正常人搞不来的，凡是此行业的佼佼者多少都有些“小毛病”，眼前人亦是如此。在一系列的所谓“迎宾”仪式后，卓离坐的屁股发麻，对方才在慢悠悠地坐下，双手交握，面目和煦道：“不好意思，我拒绝。”
　　卓离维持了半个多小时的微笑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我可以询问一下原因吗？”
　　“当然。原因很简单，都知道卓家的产业覆盖面积之广，是当之无愧的N市GDP领先人，而我不相信一个商人能够经营好一个画馆，我也不希望我的作品到最后全沦为生意。”
　　“所以很抱歉，你请回吧。”
　　面对如此明显的逐客令，卓离听得脸色惨白，但他不准备放弃。
　　画家起身准备离开，见卓离仍在原地，不禁挑了挑眉。
　　“其实……我也是学画画的。”卓离说，“我曾经在A国国家美院进修过，如果您不相信的，我可以当场演示。”
　　“你主要学的什么？”画家问。
　　“油画。”
　　“我不画油画，这里也没有油画材料……水彩会吗？”
　　“会。”
　　“那好。”画家将卓离引到一件画室，里面有一个架在高处的画板，画家用胶带把纸张粘在上面，然后敲了敲，“随便画画就行，不用太认真。”
　　卓离知道这是一个机会，他拿起画笔，轻轻沾了点颜料，在内心里构思出大致的结构后，提笔绘画起来，因为紧张持着画笔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卓离放下笔，深吸一口气。
　　水彩不比油画，干的快，不一会儿纸张就能取下了。
　　“画的不错。”画师称赞道，“你确实没说谎，你这个年纪能画出这样的作品，应该算是天才的范畴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用自己作品？”
　　卓离说：“没那个时间了……我没功夫再静下心来创作。”
　　“真可惜，看来出生在罗马的小王子，也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啊。”画家惋惜道。天生就带着一身艺术天分的人很少见，好不易遇见一个，却因外部原因不能再从事绘画道路，于情于理，是很令人可惜的。
　　卓离道：“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圆满的。”
　　画家深深地叹了口气，将干透了的画纸小心翼翼地收进文件夹里，“我会考虑的，你回去等消息吧。”
　　“谢谢您！”卓离欣喜道。
　　画家无奈地挥挥手，示意助理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