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世》壬申

8、第 8 章

　　飞机场人来人往，赵叔站在家属等候区出探头寻找着熟悉的身影。
　　人还没接到吗？
　　手机上嗡嗡两声，是卓总发来的消息，赵叔低头回话。
　　突然眼前落下一片阴影，坐在轮椅上的男子正微笑的看着自己，“好久不见，赵叔。”此时正值立秋，他身着一身卡其色大衣，气质温和隐约带着点阴郁，旁人只会觉得他是一个带着病气的美男子，却无人知道在那儿看似有些空挡的西装裤内有一双骨瘦如柴的腿。
　　在留学的几年里，卓离一次也没能站起来过，双腿几近萎缩。
　　推着轮椅的唐洋摘下口罩，环顾人群，“话说今年回国的人真多啊，简直是人挤人啊。”
　　“年年如此。”赵叔说，他接过两人手中的行李，走在前面引路，“小少爷你们这几年来都没回国过，都不怎么熟悉国内了，这次正好赶上孩子们放暑假，旅客自然多。”
　　这么长时间没回来过，行李塞满了汽车的后备箱和汽车后位，唐洋与行李挤在一起，畏手畏脚地缩在窗边。卓离回过头问：“需不需要我和你换个位置？”
　　唐洋摆摆手，“算了，你的腿本来就不方便，要是被行李压着更不好。”

　　回到卓家，一进门就看到坐在客厅里的杜一，几年不见他显得更加沉稳，细细的辫子搭在肩上，底端穗子般的头发晃悠悠，一身黑色的正装还未来得及换下，似乎是刚刚才到家。
　　卓离感觉唐洋一瞬间变得僵硬起来，双手紧紧交握，发着抖。他似乎是花了极大的努力才开了口，“好……好久不见。”
　　杜一抬眸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你好。”唐洋更激动了，要不是被卓离扯着衣摆简直要贴到人家身上。
　　“刚回国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叙旧等忙完也不迟。”说着卓离推着轮椅离开客厅，唐洋只能跟着，但眼睛却还依依不舍地留在杜一身上，直到转角处对方的身影被遮挡在墙后才落寞地移开视线。

　　卓离整理着房间，在出国的这段时间，王姨时不时会来打扫，因此没什么灰尘。
　　“你之后打算怎么办？”唐洋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
　　卓离说：“我会继承我家的画馆，继续画画的事业。你呢？”
　　“差不多……但我不想走我爸的老路。”唐洋说，“其实我对绘画没什么太大的兴趣，要不是我爸逼着我我早走别的路了。”
　　“大概就是找个公司上班吧，跟画画有关的那种，毕竟学了这么多年我也不想浪费。”
　　卓离将最后一件物品归纳好，操纵着轮椅来到唐洋面前，“那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开画馆？”
　　“不了。”他摆手，“都说了熟人不能一起干实事，到时候关系都被搞僵了，不过嘛你也知道我这人嘴皮子厉害，要是你们画馆要请人演讲什么的，我完全可以胜任。”
　　指针指向“5”，唐洋伸了个懒腰，“行了回去了。”脸上却满是落寞，卓离知道他跟来自己家不仅是想见杜一，更多的是想躲着唐父，还有那个压抑的家庭环境，他会心甘情愿留学也有这个的原因在里面。

　　晚饭时卓离状似不经意地询问杜一：“这么快就找到工作了？”
　　杜一：“是啊，我也没想到会这么轻松，第一次面试就成功了。”
　　那是当然了，毕竟背后老总是卓立君，怎么可能不通过，卓离表面上依旧祝贺他。
　　大哥和卓立君总算上了桌，两人的面色都不大好看，不知道又起了什么冲突，卓立君的嘴角甚至都有些撕裂，呈现出点点血红，往嘴里塞饭时疼得龇牙咧嘴。
　　卓离咽下最后一口饭，说：“大哥，我想要那座画馆。”
　　饭桌上安静了片刻，卓立君最先开口，“呦，小娃娃要自力更生了。”
　　都被揍出血来了还贫嘴，大哥怎么不直接把你一口牙全打碎，让你以后只能阿巴阿巴。
　　“那本来就是你的。”大哥说，他直接无视卓立君，“隔段时间我带你去办个手续。”
　　卓离说：“谢谢大哥。”自从腿废了以后，大哥对他几乎是纵容，要星星给星星，要云彩给云彩。
　　画馆到手也就意味着卓立君和杜一霸占卓家的路又少了一条，但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因为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只要一经大哥出手，没什么东西是办不下来的，很快卓离就成为了画馆的馆长。画馆已经好几年没有开业过了，里面黑蒙蒙一片，能闻到浓重的灰尘味，卓离找了保洁公司打扫了一通。
　　画馆其实不算大，卓离记得它的前身是卓家老爷子的私人收藏馆，后来老爷子死了，爸做生意亏本，就想出了把收藏馆改装成画馆的主意。
　　卓离“啪”地一声按开开关，吊灯的灯光闪烁，发出“呲啦”的电流声。画馆分为上下两层，一层是展览馆，曾经里面陈列着近百张名画，若要形同珍贵程度，那就是凡是博物馆没能收集到的，基本都在这儿了。二层是个类似于拍卖会的地方，凡事有人看中了里面的画，都可以在这里进行竞拍，爸就是这样买了一幅又一幅，到最后已经不剩几张了。
　　总而言之，现在的画馆就是个空壳子。
　　比想象中还要糟糕。

　　为了弥补画的数量不足，卓离将画馆重新装修了一遍，给每一幅画都安排一个房间。这是项极其复杂的工程，为了早日开业，卓离运用了好几个团队，日夜赶工。
　　连续忙了几个月，卓离快累瘫了，谁会知道一个小小的画馆而已，前期准备竟然这样繁琐，这还是在大哥给予了自己帮助的情况下。

　　“听说你画馆开业了？”
　　电话里唐洋的声音雀跃。
　　卓离说：“是啊……今天刚开业，发了一整天的宣传单。”
　　“不是吧，你自己发？”
　　“怎么可能，当然是雇人喽，我腿又动不了。”正说着一旁的医生示意他坐起，卓离照做，将手机夹在耳朵与肩膀中间，双手支撑着床面用力一支撑，人瞬间从躺着变成了坐着，“你呢，最近怎么样？”
　　“我啊，还挺幸运的，面试了个游戏公司的插画师，居然选上了，更幸运的是我是专门画线描稿的，色盲什么的一点也不影响。”
　　“难怪这么高兴呢。你爸没反对？”
　　“我都成年了，再说他只能管到他艺术圈的事，对于他游戏公司就像蹲在河对岸的羊，只能看不能吃。”
　　“哪有这么说你爸的……”卓离笑了，眼见检查结束，夏医生开始写报告了，赶忙道，“我检查结果出来了，先挂了。”

　　按下挂机键后，只听夏医生问：“你同学？”
　　卓离说：“算吧，准确来说是发小。”毕竟两人从小玩到大的，至于沈文旭，那是前任，不作数。
　　夏医生是大哥的私人医生，可惜大哥的身体实在倍棒，平时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就用闲暇时间开了个小诊所。
　　他边打字边说：“你的身体目前没有太大的问题，一切健康，和四年前比起来没多大差别，至于你的腿……”他似乎有些犹豫要不要说出实情。
　　“医生你不用再顾忌我了，我现在好歹也是个成年人，对自己的身体情况也是有数的。”
　　夏医生明显松了口气，他带着白色手套的手推了推无框眼睛，鼠标点击打印标志，一旁的打印机吐出一张印满文字的纸，夏医生将它递给卓离。
　　卓离其实不太能看得懂这些专业用语，但通过一些比如“神经损伤”等推断出大致意思。
　　“我就直说了，你的伤主要是因为几年前造成的腰椎骨折，碎骨压迫神经所导致的下半身瘫痪，就目前的一些角度来说这种疾病是可以治愈的……”
　　卓离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可夏医生的下一句却将他重新扔回谷底，“但很遗憾，你的伤……拖的实在太久了，神经与碎骨已经完全长在了一起。并非是当年我不愿为你治疗，而是这项疾病的治愈技术是在近一年才出现，卓离，你很不幸，你的伤产生的时候医学并不发达。”
　　“……那我是不是一辈子都站不起来？”卓离问。
　　夏医生深吸一口气，他的脸上似乎带着些难以言喻的伤感，“没错。”
　　虽然内心早就有了定数，但在亲耳听到时还是有些承受不住，如同一个临行前的犯人被宣告死亡的到来，全身在紧绷过后是不知所措，以及悲哀……悲哀就像潮水一般从心头涌出，涌进眼睛，变成泪珠，涌进无法动弹的双腿，带来刺痛。
　　“你还好吗？”夏医生担忧地问道。
　　“……我没事。”卓离抹去脸上的泪水，状似轻松的笑道，“生理反应而已，每个人在听到这种话消息，肯定都会伤心的吧？”
　　夏医生表示赞同。
　　“所以让我哭一会儿吧，就当发泄。”

　　这种时候的病人不需要过多的安慰，只一个安静的环境就够了，夏医生识趣地离开诊室，前往吸烟区点起一支烟。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夏医生深吸了一口香烟，尼古丁的作用依旧抑制不了为那孩子感到惋惜的情绪，他从医也有十多年，这样的病患并不少见，因为医学不发达导致落下终身残疾，他看过太多太多了。
　　火星烧到了烟尾，灰白色的烟灰掉落，夏医生将它按灭在烟灰缸里，他缓缓吐出一口烟雾，烟雾升起遮住了他的视野。
　　时间差不多了。
　　回到诊室内，卓离此时已经停止了哭泣，情绪完全宣泄过后就是无限的怅然，他眼睛红肿，眼神有些呆滞。夏医生问：“好点了吗？”
　　“……好多了。”卓离说，他接过夏医生递给他的纸巾，擦去眼角残余的泪水。
　　情绪大致调整完毕后，司机进入诊室，卓离说：“再见了，夏医生。”
　　夏医生举起右手微笑示意。

　　诊室内又恢复冷清，他坐回办公桌前继续还未完成的报告，满屏幕的文字看的他眼睛发酸，夏医生摘下眼镜，轻轻揉捏着鼻梁，突然身侧的手机铃响了起来，是陌生的号码。这并不稀奇，大多数病患在得到有效治愈后会把自己的主治医生介绍给其他病患，总而言之，像夏医生这种开私人诊所的基本是靠人脉吃饭。
　　他接起电话，电话那头是个清爽的男声，“请问是夏医生吗？”
　　“是我。”
　　“你好，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卓离的弟弟。”
　　原来是家属，夏医生正襟危坐，“你好你好，请讲。”
　　“其实我是想了解一下关于我哥哥的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