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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少年绮梦 ...

  •   月上柳梢头。

      陆霄是摸着滚滚黑夜爬上来的。那只羊皮毛秃得东一块西一块,萎顿着给他搂住脖子,嘴里张开一片灰黑,惨淡地咩咩直叫。

      他身上的衣物也破开了。白絮三三两两飞落出来,右脸颊上有一个大口子——为防那羊顶倒一个蒸笼砸坏妇人,陆霄踮起脚护到那笼屉前头去,破口的一根极尖竹篾便看准了,直直往他眼睛招呼来。妇人一扑倒,陆霄也歪斜了,万幸躲开眼珠,只划破脸上皮肉。

      陆霄摸着脸颊,暗暗地想:有什么。自己在他们眼里,不过也是这头古怪的动物。

      他一猛子把那羊角拉来,满脸贴近它脖颈,把羊吓得直喷着热气摇头。他凑过去闻闻它身上味道:腥膻又焦糊。

      我不怕他们。

      我狠狠把他们都杀了,打一顿,牙齿拔尽,看他们拿什么笑。

      陆霄喃喃作弄口齿。一面走一面拿袖子抹脸,抹泪珠,又死命往心里咽下狼狈,绝不哭出声。沿那一条街向上爬去,抓着只瘸羊,他一直走到群星毕出。宫门方现。

      *

      “你们听见没有?都说今夜天子赏了宁公子,赞他七岁能解《诗》。”

      陆霄脚下爬坡,遥望宫墙,心里正盘算着怎么跟这群魔头们厮杀一通,夺回木牌,必要时扔出那羊。然而再返常寿道,收眼一看,竟然吓了一跳:

      情势已大不一样!——宫门口已不仅是戴小公子这一班孩子们候着了。

      时辰已到,宫中刚刚散了夜间宴席。流水一般的华美车驾依次陈列,侍卫、小官僚和百官家眷都挤到中间。人群这样熙攘,纵然来得早,低等武将家的孩子也失去了前列的位置。大家索性一哄而散,各自扎进新热闹去。

      车马攒动,人声鼎沸。头顶的月明似雪,宫墙上的积雪也如明月色。

      陆霄搂着羊没头没脸地钻了一通。那羊总爱往人腿上贴,热烘烘的,拱得人们是怨声载道。陆霄只得垂着头连连赔不是,一时不防,竟和羊失散了。他呆呆地找了一回,遍寻不着,只觉心中寥落,不知是喜是忧。

      “哪一位宁公子?”

      忽然听得身侧一个声音。陆霄留心分辨,很像他们队伍里一个姓侯的孩子。陆霄连忙踮起脚,往人堆里立耳听去:

      “还问哪一位宁公子?我说,你平时也多出门见一见世面吧!自然是宁侍中的小儿子,名字叫作书郢的。咱们年前在古兰城里见过他。”

      那人又压低了声音道:

      “他母亲是太后的侄女,太后常接他母子进宫里住。……小小年纪,既得天子喜欢,又得太后喜欢,恐怕往后连尚书家的儿子也不能比了。”

      *

      宁书郢……宁书郢。

      陆霄忽然想起在白鹭山的春天。

      他想,是他?

      那个小子,一次也没有看向过自己的那个小子。

      这样唬人的风采!也难怪是他。陆霄甩甩脑袋。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先伸手理了理乱发。又将衣摆上的煤灰拍去,脸上发烧。

      “陆霄?别躲了,是你!瞧你这个蓬头鬼的形容。”

      嚣乱当中,陆霄本正在愣神,忽听一个直剌剌的声音炸开。他回身去看,原来是那侯小公子眼睛尖,竟一眼将自己给抓了出来。眼见这人轰地一声扑过来:

      “说去抓羊,全是躲懒!好啊,咱们的羊呢?”

      又来了。

      陆霄皱起眉,一阵不耐又升腾起来。他回过身去,就要伸手去撕那姓侯小子的耳朵。不想一声宫门开——倏尔,人群肃穆起来。

      是贵人们渐次从宫里退出来了。

      群星之下,宝盖车如群星之列,纷繁错落,簌簌而流。那个姓侯的小孩子躬身下来。周遭的人都躬身下来。陆霄一眼看见,手边处的王小公子几个簇拥着戴小公子,也把脑袋低下去,垂着目光窸窸窣窣:

      “怎么了?”

      “那不是……宁侍中家的公子?”

      “啊!”

      “他是向咱们过来的吧!”

      “想什么你……”

      “哎,你抬头看!”

      可偏偏就是。

      陆霄停下脚步,不能呼吸,他忽然感到有雪落在他脸颊上。

      陆霄抬起下巴定定地望上去。朱门大开,长阶下走来一个小孩子。一团白衣,腰上系金串。头顶结了几根散辫,活像个番邦小子。冠上有一枚红珊瑚石。

      还同那年一样。

      宁书郢站在了陆霄眼前。比陆霄略矮一点。陆霄第一次看清他的长相,眉毛黑黑的,眼睛也黑黑的,像个用墨画在纸上的人。

      “这个是你的吧。扔到宫门里头去了,竟落在积雪里。给你。”

      男孩一把握住陆霄的手,拉到面前来,把什么东西放在他手心上。他的手指带有积雪的温度。

      凉。

      宁书郢的声音像包裹在一团雾气里,漂流至他的身边,陆霄心头一颤。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那只羊没有收拾,毛都打结在一起,很臊眉耷眼的模样。

      空气静下来。陆霄抻直了目光看着宁书郢,一只手僵直着,一只手垂落。立在原地。宁书郢也抬头看他。

      “……多谢你。”

      良久后,陆霄讪讪地憋出这三个字。

      “好。”

      宁书郢点了点头。他收回手臂,转身走开。披风带起碎雪,粼粼金光。

      *

      “阿霄,你竟认得宁侍中家的公子?”

      散场时分,戴小公子又给伙伴们簇拥过来。他先一手拉着王公子的臂膀,深深给陆霄福了一礼。脸上带着些莫测的表情:

      “实在对不住,方才多有得罪。是王琦没有眼力,自作主丢了你的东西。我亦不好,未及劝他。我代他向你赔罪。”

      陆霄抬头看,戴小公子的脸上像结了一层石头,阴森不明。王公子则在一旁把头低下去,咬碎了牙齿,面色好猜一些——自然是一万个不服气。他被四个小孩子押在一旁,弓着背憋着一口气,哼哧哼哧吐息。良久不言。

      陆霄知道这个人不好。他把他盯得死死的,嗤笑一声,静静等待。果见不过十余个数,他便咬住时机从戴小公子手里挣开,暴起一哂:

      “陆霄,你有没有瞧过自己的脸?又是血又是泥,宁小公子竟然不觉得你不庄重。”

      “还不闭上你的嘴!”

      戴小公子黑了脸,扬手给了他一个拳头。又轻声说:

      “阿霄,他不懂事,你别怪罪。”

      陆霄却神游天外似的,不说话了。只是闭上眼把头摇了摇。

      *

      那晚他们一群孩子到底未曾等到什么赏。戴将军出来的时候七分烂醉,十分不成体统。孩子们包夹着他不肯放松,他只好把腰里一包铜钱撒个漫天,叫声:“去打椒柏酒吧!”便叫几个手下赶忙搀进了马车。陆鹤几个这才得脱身回来。

      陆霄跟在人堆里低着头,全由伙伴们夹带着回去,如梦似幻。

      陆鹤在长庆殿外侍候了整九个时辰,只觉头重脚轻,嘴里冒烟。回到家未及发一字,只一味灌茶。

      陶章帮他卸了外甲,连忙张罗摆饭菜,又叫烫酒。见了陆霄脸上的伤,也不细问,只是说:“明年你爹闲下来,该让他教你拳脚。谁欺负你你便以牙还牙,也叫他知道厉害。”

      又问:“疼不疼?”

      陆霄摇头。说,“只是痒。”

      陶章点点头,拿湿布给他轻轻擦净,涂了药粉。

      陆鹤摸着陶章的手,正望着她笑。再回头看陆霄,摸了一把他的头,说:“明年开春我就去给你打兵器。到时候把你放到山上和猴子打,先学会厮杀,再教你正经招式。”

      又问,“要什么样式的?”

      陆霄正抱臂趴在桌沿犯困。闻言,赶忙答:“要一把短刀,做得漂亮一些。”

      陆鹤痛快点头。“依你。”

      陶章坐在一旁斯文咬着筷子尖,瞧着父子两个笑。

      不过半刻,仆妇把煨的酒菜都端来了。陆鹤甩开膀子一通大嚼,七七八八食尽,回复了大半的力气。乃把陆霄抱到腿上,厚厚的手掌贴着他脸蛋,粗声道:

      “鬼小子。出去疯了一天,脏得如同泥人!可我和你娘办了一天正事,还能没玩个痛快。不如这样,你去换一身像样衣裳,咱们三个出去放焰火。”

      陆霄很喜欢被父亲抱着。他耷拉着眼皮,在父亲怀里露出一点儿笑意,略点一点头。可实在懒怠再出去,仔细想一想,又摇摇头。

      陆鹤就将他放下来。“那便算了。”

      “不能算了。”

      陶章皱起眉,立刻抬臂去敲陆霄的脑袋:

      “你父亲好容易有兴致,你倒起什么刺!起来。入了夜再睡。”说着起身赶忙去张罗了热面汤,下了腌韭菜和肉片,哄他吃下。陆霄本没胃口,见陶章眼珠一立,只好把那盆子捧到眼前来埋头苦吃。蒸汽腾腾里,只觉眼前也是一团金星,雾气蒙蒙,飘到天上去了。

      三人玩至夜间回来。因为火焰放在高处最漂亮,他们几乎爬了一座山,俱是腰酸背痛。陆鹤半扶着陶章要进里屋。陆霄却仿佛全身的血液疏散开了,好生精神。眼睛热亮热亮的,到处拉着人说话,嘴巴不休。陶章气得哭笑不得。只好又爬起来给他擦净了抱到榻上,把灯吹熄了,请他快去睡,不要再吵闹。

      摸黑里,陆霄在榻上躺着,两条腿伸长岔开。他竟然不知道心里为何这样吵嚷。又急迫。胡思乱想着,陆霄摸着手心,他在黑夜里仔细地看它。

      那个兔子木牌。木牌上面有一个霄字,给雪浸湿了又重新烤干,木缝里都透出一种通红的炙热的颜色。

      这个是你的吧。扔到宫门里头去了,竟落在积雪里。给你。

      给你。

      啊!

      他记得我的名字。

      陆霄出了一头汗,心里打鼓一般。良久握着它睡了。

      *

      第二年,阴差阳错,陆鹤护驾有功,从虎贲郎一路高升至前军将军,领营兵千人,护卫宫廷。那时陆霄刚进学,出入学校,身边也有了一群对他哈腰的同门。

      陆霄一时得意得忘了行。在宫外胡闹,摆酒吃羊肉,和一帮孩子去拆房子、招猫逗狗,薅别人园子里的青果和花。骑马的时候不戴马鞍,先摔下来的要趴在地上学狗叫。为了他一句赞赏,两个昔日讥笑过他的孩子争着跪在地上擦他的鞋。

      陆霄常要组织这样的比赛,直到陆鹤拿起皮鞭捉住他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

      那段日子,陆霄过得很风光、幸福。被父亲打死也不能阻止他的心飘起来,飘到云彩里。再也没有比那更幸福的日子了。从前他瞧不上别人做的事情,他全都做了一遍。

      直到……什么时候?

      直到忍无可忍的陆鹤拎着他的领子把他领进宫。

      那天从宫门口出来,陆霄一夜都没有说话。他似乎终于想起了什么事情,闭着眼睛发愁。后来他就再也没有这么幸福过了。

      一夜之间陆霄变回原来的样子,话少、不安、成熟得如同成人以后的男孩的样子。

      进了那扇宫门,任行在哪一条黄墙宫道下,陆霄总是时刻端起举止,不敢放松。他穿他最漂亮的衣服进宫,花一两个时辰梳头,命仆人为他结散鞭,戴上红珊瑚石。陆霄期待地看着镜子里,从头看到尾,眼睛也不眨。打扮完毕,忽然又说难看,全部扯开,心烦意燥地大哭一场,最后换成最普通的白冠。

      在宫里,陆霄昂着脖子用最美丽的弧度说话,克制着脸部的动作,不做眉飞色舞的表情。他永远不再把步子迈得粗鲁。吃东西的时候他会先看看周围的人,看看这一个场合是不是正确。

      不知道为什么,陆霄就是不能忘掉。

      心口处总有些发紧,紧锣密鼓着呼吸。陆霄时刻地准备着。时刻不能放松。他想,下次再在长安宫里再见到那个小孩,他好歹要同他说一句话。

      夜里的宫墙?

      爆竹和羊。下雪了。他走的时候,留下一串小小的脚印。

      陆霄想起许多许多的事。还有许多许多以后的事。他们会一起爬到一座山上,他会把自己的衣服给那个男孩盖着。他昨晚还梦到了他。

      可这些都是小事,不足够拿出来谈一炷香。因此陆霄终究没找到什么话说。

      五年一瞬。

      蝉鸣的时候,下雪的时候,雪化的时候。有很多很多次机会,石廊底下每次和宁书郢擦肩而过,陆霄总想着,下一次。下一次见面,一定要叫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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