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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宰羊 ...

  •   古兰城临水而建,无数猪羊马鹿跨水而来,天晴时亦有虎豹在苑中游戏。

      昔时百官聚饮的飞闻台已坍作一个大坑。鬼侯人在坑里屠宰苑中捕来的肉畜,另又拘来一班小奴隶,蹲在里头从早到晚刮毛刷皮子。有的嘴上还戴马嚼子,哧哧吐气。

      陆霄远远就望见了古兰城,城内的最高峰白鹭山近在眼前。枯山上没有树木,植被荒芜。一层细雾与天色交接,包裹山峦。他抬头去看,那一瞬间轰然地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个小男孩被一群孩子环绕着的样子。

      “白天的山是浅蓝色的,地上都是露水。”

      他还活着吗?可吃饱吗,仍有金雕好车马乘吗?

      陆霄说不出个所在,只是漫天乱想,思绪翻涌,一时无常。

      忽听见远处一声喝道:

      “林子里的人,休要再躲,立即出来!”

      陆霄抬头,不好!自己走漏了行迹,竟有一班甲士严阵以待,于关隘后一齐注视着他的脸。他一时慌神,杵在原地,犹豫要不要听话出去。远出的四个大汉却先动作开:四人中最威风的是一个独戴黑帽子的凶神,此时已亲自跳过木拒马,气汹汹奔他而来了。

      已狠心来到这里,陆霄眼睛一闭,索性不去躲避。心念未落,那人落在三步之内,一股极重血气扑上头脸。

      畜味比人味又多一份腥膻,火燎皮料的焦臭混杂着残余肉块的喷香,又急又烈。陆霄猛一蹙眉,几乎熏得他一个倒仰。睁眼去看,是两枚琥珀色的眼珠凑到近前来。

      竟是个胡人!

      那么大块,如同一座山一样高。自己还不到他胸口。陆霄的眼前又躺着那个断了头的死九叔了——那时候在队伍里,九叔就是给胡人一只手拧碎了脖子。

      人死的时候,如果脖子是先断的,脸上会不会不知道自己死了?

      脑中呼噜乱响,陆霄竟然一时什么活也不想做,只求回身跑掉。然而脚底却像生了根,再不能挪动。惊雷滚滚,只听得心如鼓擂。他暗暗地呼告上天,请求庇佑。老天啊,老天啊!把他给我赶走了吧。这是第一次。第一次他真跟吃人的胡人照面了!

      “你是何人,到此处做甚?老实作答。”

      那胡人上前来,先伸出一只铁爪,径直握紧了陆霄脖子,五指合拢,几乎将他提离地面来。嘴里是一番纯熟的汉话:

      “若有半句虚言,立即割了你的脑袋。”

      耳边的轰鸣登时如潮涨起,陆霄被勒闭了呼吸。鼻子眼睑一齐酸胀,鼻涕眼泪都要流出来。脑筋乱转。

      他硬挤出声音来答:

      “小子家……是笠山西北峰上一猎户,因逃难与父母失散了。只好到此……找将军这里,讨口饭吃。”

      “讨吃?你知道这里是作甚的。”

      “回将军……是出鹿皮的吧。”

      陆霄一张嘴,那胡人就听得笑了。

      “你不错,不被捉则罢,竟然还主动找来。一个男孩子……就是年纪尴尬些。算不得大人,算不得孩童。又不白嫩。”说着胡人放开捏着陆霄脖子的手,按在腰上就要拔刀:

      “不如送你去女人营里——怕你做乱,先砍去两脚吧。”话音未落,哗啦一声,那有一条人臂长的红棕刀鞘一闪,露出半弯银光来。

      陆霄登时浑身脱了力,砰地跌坐在地上。

      疯子!疯子!他们是兽物,绝不是常人。

      陆霄肩膀发抖,望着胡人碗口粗的腕子,几缕红橙橙的、一喷一喷的胡须,心肝震颤,眼珠乱扫,电光火石中,一串话脱口而出:

      “将军,求您饶命,求您饶命!我虽然这样,我什么都能干——家里世代打猎,有保存动物的手法,毛发如生,再没有比这更好的。”

      陆霄是在古兰城里长大的。从前在这里烧皮做苦力的,是几个犯事被罚下来的宦官。他常凑近了看他们做事,看会了还敢上手去玩——哪怕是捣乱呢!那些宦官无权无势,也不敢斥走他。

      “还有剥皮子,我手脚极细致,保管不弄伤皮毛!”陆霄越说越笃信,他把两只手在胸前合十了抵着额头,不住地给那胡人叩头:

      “将军,求您饶了我,别砍我的脚。我能做更多更多的活,还不怎么吃饭。我保证老实效力,绝不耍滑!求求您开恩……”

      胡人冷冷地看着这一个半大小子跪在地上求饶。先是不以为意,听了半晌,又渐渐犹豫起来。

      “小子,听这么说,你用处不小。”

      他站在原地沉吟片刻,忽弯腰抓着陆霄的后脖领,把他提起来往关隘口走去:

      “也罢,你跟我进去,请三将军定夺。”

      *

      传闻中的三将军住在一间极宽大明亮的包篷里。胡人进去时三将军正睡着,鼾声淅淅沥沥。见来了人,一甩袖不耐烦地坐起来,半眯着眼睛——是一个用碎布手巾包头的汉人。中等个子,病怏怏的一张黄脸。

      陆霄万没想到今生看见一个胡人给汉人跪在地上行礼。正纳罕着,忽身子一弯,也给赤力按在皮毯地下跪趴着了。

      他听见,这位三将军称呼抓他的胡人叫赤力。

      “将军,如末将言,这小子油嘴滑舌,心思活动。可如他所言,有一些本领……”

      三将军抬起耷拉着的眼皮,索然无味地打量趴在地上的陆霄的身子。

      “行了。”他没听完通禀,便一栽膀子,又躺下去。

      “他既说他能做,那就带进去。这么大东西,能掀出什么风波?”

      三将军是个不拖泥带水的性格。连讯问也懒得,手一挥就叫赤力出去。“以后这样小事请你自行定夺,莫再来烦我。”

      陆霄一时喜从天降,正要叩头。未及反应,赤力已一阵旋风般起身,将他夹起在腋下出了帐,大步流星往飞闻台奔去。

      “将军,将军!请缓一缓……”

      陆霄全身给包夹着,支着个脑袋,满口求饶。他正被一阵眩晕裹在其中,被风扑得满身疼痛,忽看见靠着城墙根的黑水台上堆着如山的人体,木围栏的尖尖角上挂了一串头颅。

      一时间也忘了疼,目瞪口呆。

      “……赤力将军,那些人是犯了什么事?”

      “逃跑。偷东西。”赤力一声嗤笑,冷冰冰地道:“或者身上搜出了刀剑,自然是不怀好意之人!立即枭首示众。”

      啊!

      陆霄头重脚轻地在赤力臂弯里趴着,听得一后背冷汗。心里不住地叩谢三将军的慈悲——因是这大善人三将军随口的一句话,他竟就这样畅通无阻地进来,连身也没有搜。

      此时那柄金漆的鱼鳞白月宝刀,正严丝合缝地捆在他的小腿上,冰块一般贴着肌肤。

      *

      飞闻台给长龙摆阵的草垛分成许多碎格子。日落之前,赤力跟几个着掐袖胡服的汉人打好招呼,陆霄被安置了在北面数第三个窝棚前,背后就靠着白鹭山。

      陆霄双脚一落了地,立即抱着头天旋地转。还未好全,便开始左顾右盼起来。然而未及看熟周遭,轰隆之间,一个半大的汉人军士已推了板车停在他眼前。

      板车上堆了数十头死黄羊。军士头也不抬,只是一压臂,这一车黄羊就都卸在了陆霄脚前,铺开一片。羊眼睛骨碌碌星罗棋布,散落一地。

      那军人在羊堆底下不住地掏,半晌又掏出一把铁片子,一条弧线抛向陆霄处。陆霄扬手接住。二话不说,争要表现似地,忙叨叨蹲在地上干起活来。

      踅摸着。他先持着那柄生锈的铁片夹住了羊喉管。一刀一刀干磨了半晌,骨头应声而断,羊头终于剐了下来。又去这么割四根蹄子。羊脚挨着膀子的地方骨头是酥的,需转圈儿地掰。陆霄挑那个骨缝里下旋子,听得一片吱扭扭声响。力气到了,断头上一滴血也没有,干净利落就脱落下来——都割毕了,那羊就如同一个木台子上插着四根木棍,方桌似的了。

      他利落一跃到羊桌身上去,咔嗒一声踏扁了肋骨。登时从五个口子一齐喷血,内脏粘连,随即漏出。又半个时辰不到,那羊鼻子便灰败了。再如法炮制别的羊。

      六七只羊都已剁好。陆霄眼见时候差不多,又坐回第一头羊跟前,把中间两根指头伸进羊喉咙的脆骨茬子,搅动着摸来摸去。摸了半晌,终于摸开一个细口探入。他不用刀,只用指头连着指甲一寸寸从外到里扽开那皮。

      一寸寸往下擀,一寸寸细细剥过,直到五根手指、一个手掌、半根手臂都探进去——完整的一张羊皮就筒状给剥落了。这是宫里专门精细的办法,出来皮子上一星半点碎肉也不粘住,光泽如生,又快又好。

      赤力杵在一旁,柱子般生根,也不挪动。他本立志是来揪出陆霄是不是扯谎,此时见了这一套行云流水的技艺,也不由看得呆了。一时有些改观,于是把热帽子一掀,头顶冒气,口里赞许道:“小子,你剥皮放血都不害怕,手又巧。简直是个天生的胡人。”

      陆霄不开口,只抬头望着赤力,腼腆一笑。心里却把刚才那铁片捡起来,三下五除二间,将赤力也做成了一张方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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