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举头望山月

16、喘息

　　千杯不醉饭店隔壁是一家火锅店，与街道相邻的玻璃窗上满是水汽只能隐约看到里面热闹的场景。

　　空中又开始飘起雪花，黎光伸手去接，雪花落在手套上被藏青色的布料衬的格外晶莹剔透。

　　不等雪花融化，火锅店的门突然被拉开，一个颧骨很高，看起来有些刻薄的女人把一个短发女生推出去：“才十五岁来这干什么，我们这不招童工以后别来了。”

　　孙春水穿着单薄的毛衣，眼里含着泪无措地站在门口，身上还系着火锅店员工的围兜。

　　手因为冻疮有几道口子，伤口上还沾着红色的油渍，因为怕手上的油渍沾到衣服上，只能用胳膊夹着破旧但干净的棉衣。

　　大片雪花落在她乌黑的短发上，火锅店门被拉上又咻地被拉开。
　　那个瘦高的女人又扔出一张二十块纸币，褐色的纸币在空中飞舞和雪花一起落在地上。

　　女孩手颤着蹲下去捡，但手指被冻的僵硬，捡了几次也没捡起来。

　　孙春水浑身上下被冻的几乎没有知觉，但这钱她又不能不捡，蹲在地上的时候自尊心跟眼泪一起砸在地上，跟雪水一起融进地里。

　　捡了几次没捡起来时，当她心里最后一丝防线几乎都要破了，很想不管不顾地在这里大哭一场时，一只手先替她把钱捡了起来。

　　她认得那只手套，藏青色绣着向日葵的薄绒手套，她帮黎光拿过，怯怯抬起头时，一片清淡的香味混着暖意传来，驱散了她周身环绕的火锅味。

　　黎光用自己的围巾包住孙春水大半的脸跟耳朵，拿过孙春水夹着的棉衣披在她身上，又从口袋里掏出沾着体温的湿巾仔细帮她把手擦干净。

　　孙春水当时人都被冻傻了，一句话也没说，就看着黎光脱了手套一点点帮她擦干净手。

　　她的手指因为常年冻疮变得又红又粗，在黎光莹白柔软的双手下显得异常刺眼。她下意识想收回手：“不用，我自己来吧。”

　　但手没抽出去，黎光看着明明没用多大劲但她就是挣不脱：“你手冻僵了不好弄，没事，马上就好。”

　　擦干净后黎光又把刚刚摘下的手套给孙春水戴上。

　　孙春水颤颤地说了声谢谢，忙把衣服穿好，她张嘴想说什么，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先她一步发声。

　　她侧脸倏地变红，黎光一直是那副静水无波的神色，没有因为孙春水出现而惊讶，也没有因她窘迫而显出些许同情。

　　孙春水甚至怀疑就算不是她，换了任何一个人黎光都会把围巾手套送出去，只不过不会帮忙擦手，只会递出去一包湿巾。

　　孙春水还在发呆，黎光已经找好了目标，轻拉着她走到一家麻辣烫店前：“我还没吃饭，这家麻辣烫不错分量足，一份也才十几块够两个人吃，拼一碗吗？”

　　孙春水只听到自己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等脑子清醒的时候两人已经坐到了麻辣烫店里。

　　明亮柔软的光线洒在原木色的桌子上，店里清新的青色色调无形中将她从糟糕的心情中拉出来。

　　黎光垂头给华烨发消息“遇到一个朋友，我陪她坐会，你们拿完手机先回去，不用等我。”

　　华烨没立即回她，黎光把手机放到一旁，起身到柜台处接了杯热水，又拿了几张便利贴跟一支笔，坐回去把水先递给孙春水：“暖暖手。”

　　孙春水虽然跟黎光坐了近一个学期的同桌，但两人都不是喜欢聊天的性格，平日里除了讲题基本没有什么交流。

　　此时突然坐到一张桌子上吃饭，她有些无措，接过水说了句谢谢就绞尽脑汁想着下一句话说什么。

　　刚刚的事是打开话题最好的口子，但她不想提，那是她留给自己最后的自尊。

　　黎光没让孙春水纠结很久，没一会，她把几张便利贴跟笔都推到孙春水面前：“今天看到了几道有意思的题，要不要做一做？”

　　孙春水不知道别人会不会在吃饭的时候做题，但这目前对她来说是最舒适的相处方式，接过便利贴看完题就不自觉开始在上面写。

　　黎光放在桌上的手机闪过几条消息，她垂眸扫了两眼。

　　熹微：“一时半会走不了，遇到陆维了。
　　南瓜，梁辰哥，他高中同学林荫，还有上次那家理发店的老板吴柯，现在五个人在千杯不醉地下室打游戏。
　　你现在在哪呢？远吗，远的话，等你聊完我去接你，我们等南瓜打完游戏再走。”

　　夏天：“千杯不醉旁边的麻辣烫店里，不用，我等会自己过去，帮我跟陆维说一声让他先别走，我有事跟他讲。”

　　华烨又回过来一个“好”，麻辣烫已经被端到桌上了，孙春水没注意还在写，黎光拿了碗筷过来摆在她面前：“等会再写，先吃饭。”

　　孙春水忙接过碗筷：“好，谢谢。”

　　麻辣烫放在一个大碗里，孙春水有些局促不怎么夹菜，黎光夹了几根青菜，盛几勺汤在自己碗里，把那个大碗推给孙春水：“最近减肥，你多吃点，吃不完浪费。”

　　孙春水看着黎光几乎还没她手大的脸：“这么瘦还减肥？”

　　黎光低头喝了一口汤：“看着瘦而已，快吃吧。”

　　孙春水没再劝，她也不傻，这周围都是饭店，黎光今晚出现在这里，估计已经吃过饭了。
　　只不过为了让她不那么难堪，找一个理由带她来吃饭而已。

　　吃完饭黎光说自己有事先走，孙春水才发现围巾跟手套还在自己身上，她还没脱下手套，黎光就按住她的手，顺手把围巾往上拉掩住她的下巴。

　　“蹭了一顿饭，围巾手套就当做谢礼吧，都是我自己做的没花钱，就是戴过几次别嫌弃。”

　　孙春水的脸埋在围巾里，鼻间环绕着的香味更浓了一点，像是她家里那株梅花树的香味，清幽淡雅。

　　黎光没给她拒绝的机会说完就转身离开。

　　鼻间的幽香还在，孙春水看着黎光逐渐消失在拐角的身影，莫名地觉得这个香味很衬黎光。

　　黎光就像梅花，跟她相处时你以为她把整个冬日的寒冷都竖在面前不容你靠近。
　　走近了才发现她甚至把冬季最明艳的花都摆在了你面前，处处妥帖，沁人心扉。

　　黎光没走远，在一家药店买了几管冻疮膏，又到小超市买了一副橡胶手套，在店门口吹了十分钟的风，感觉孙春水从店里出来走远了才绕回千杯不醉。

　　华烨在前台等她，两人一起往千杯不醉地下室走。

　　千杯不醉地下室其实是老板给自己和朋友造的集台球，麻将，扑克，游戏机，KTV等诸多娱乐活动为一体的大型娱乐场所。

　　靠里的墙边放着五台电脑，推开门就听到五个人在那开加密会议一样，依稀能听出来“上上上”，“别去”，“草里有人”等话语。

　　梅景跟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生坐在沙发里聊天，看到黎光进来了冲她招手：“晨晨，过来坐，他们这一局少说还得半小时。待会我也回长留巷，等他们打完让梁辰一起送我们回去。”

　　黎光跟华烨在沙发处坐下，音响里放着轻柔的音乐，打游戏的声音时不时传来，空调暖气又开的十足。

　　略显嘈杂又温暖的环境让黎光安心，因为当年的环境留下的阴影，耳边有些声音事她反而更容易犯困，坐了一会就睡着了。

　　再醒的时候华烨的衣服在她身上盖着，山茶花香还在鼻间萦绕，或许是因为气味跟声音的缘故，罕见的她没有往常在陌生环境中睡醒后心悸的感觉。

　　听觉比其它感觉先复苏，“姑奶奶，往这走，这走，别过去”，“吃线，吃线，那
　　都是钱啊，梅景姐”从门口处传来。

　　身侧的沙发微微往上升了一点，华烨扶了她一把，声音在昏暗的光线里带着软意：“不睡了？”

　　黎光坐直身把衣服递给他：“嗯，几点了？陆维走了吗？”

　　华烨指指门口：“九点半，他在外面跟吴哥聊天，应该聊的差不多了，你等会再出去，外面冷，你刚睡醒吹寒风容易感冒。”

　　黎光轻“嗯”一声，缓了五分钟，从桌上捞起从药店拿的袋子到外面找陆维。

　　刚推开门寒气就扑面而来，她最后一点困意也散了。

　　陆维跟吴柯站在楼梯拐角那说话，他的位置往下看是个死角，也没注意有人从里面出来。

　　吴柯靠墙抽着烟，嘴里还在碎碎念念地说：“能上学最好，不过你那资助人靠谱吗，不靠谱哥手里还有点积蓄，供你上学也是够的。
　　我之前就说了我那店虽然不挣钱，但我还有别的兼职，供你上学不成问题，你这孩子倔驴一样死活不要，怎么别人的钱就要呢？”

　　陆维把吴柯手里的烟抽走：“第几根了？别吸了。就你那点钱在永安一套房的首付都付不起，再供我上学，你不跟你前女友结婚了？”

　　吴柯把打火机塞回口袋，一巴掌拍到陆维肩上：“你都说是前女友，没名没分的，结什么婚。行了，我跟钱总那边再联系一下，青训的事算了，你好好上学以后总比哥有出息。”

　　陆维默然目送吴柯缩着肩膀往外走，转身下楼准备回去。

　　黎光跟陆亦叶的视线对个正着：“这门有密码，我进不去，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说话。”

　　陆亦叶摇头：“没事，也没说什么，你找我什么事？”

　　黎光把手里的袋子递给他：“冻疮膏跟橡胶手套给孙春水，你跟她不是发小，你给她，她心里没负担。”

　　陆维成绩上去后基本没怎么去学校，平日里大多时候在医院一边照顾母亲一边复习，不会的题晚上抽空到晚托班去问老师，或者攒到一块到周六李零雨跟安雀然再给他补课。

　　故而入冬以来，他基本没见过孙春水，想到她手上的冻疮，他一时有点烦躁，接过黎光递过来的袋子：“谢了，你怎么知道她跟我一起长大的？”

　　黎光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低头点着什么：“之前在网吧看到过她来给你送吃的，后来有听班里人提过几句。”

　　说着把手机往陆维面前一推：“加个微信，我给你推一个人，她家里有个女儿，上三年级，需要请家教，家长人很好，小孩也不皮，地点在县城城东那边，离我们也近。
　　坐公交过去十五分钟，两小时五十块，钱不多但比刷碗强一点，你联系好家教的时间带孙春水过去一趟试试课。”

　　陆维没拿手机：“没几个人会请初中生做家教，这工作原本是你的吧，她去了你怎么办？郑欣然不需要钱了？”

　　黎光在听到郑欣然这个名字后，本泛着懒意的眼瞬间变得锐利：“你怎么知道欣然的？”

　　陆维捏了捏有些僵的手指：“小学三年级一起捡过废品，四年级之后就再没见过她。
　　初二的时候听人提起过她妈逼着她去足浴店打工，郑欣然不去，自己跑到广州还是上海了。
　　之前在网吧看见过你跟她一块过来。你家庭条件不错，游戏瘾也不大，到网吧做陪玩赚钱不为自己，不就为她吗？”

　　黎光听到别人提起郑欣然就忍不住警惕，但陆维的话也印证了至少现在外界都以为郑欣然在广州或者上海。

　　她松了一口气手机又往陆维面前怼了怼：“欣然现在有工作，不需要那么多钱，我画画就够养她。你赶紧加，别跟孙春水说是我找的工作，欣然跟我认识的事也别跟其他人说。”

　　陆维知道黎光的性格也没再说什么，拿手机扫码点了通过，下颚微动吐出一句：“这么帮她是为什么？”

　　黎光手收回口袋，抬眼看向陆维：“刚做陪玩的时候是你带的我，没你罩着，我赚不到钱，欣然也过不了那两年。
　　我帮不了你，拉她一把就当是帮你了。”

　　陆维嘴角轻扯笑了一声，本冷硬的眉眼瞬间柔和下来，他没再回去的意思转身往外走，背对着黎光说：“工作会去的，我替她说声谢谢。”

　　脚步声在空荡的空间里转了一圈又散去，两声消息提示音响起。

　　陆维：“虽然是今天才加的联系方式，但三年前就是朋友了，朋友之间分那么清干嘛？你不累我都嫌累。”

　　欣然：“黎光，我发工资了，给你买了一份新年礼物，不贵，放心。”

　　晚上十点，梁辰开车把他们都送到长留巷，梅景跟王冠南家在巷口，两人走后，黎光跟华烨并肩踩着雪往巷尾走。

　　昏黄的路灯打在晶莹的雪面上，黎光由并肩改为在后面踩着华烨的脚印往前走。
　　华烨难得见她露出孩子气的一面，控制步伐让她好走一点。

　　寂静无声的夜里，只有两人踩雪时发出的嘎吱声，快走到黎光家门前，华烨特意往她家门前多走了一步，让她踩着脚印回去：“晚上早点睡，别熬夜画画了。”

　　黎光踩着他的脚印跳到门檐下，把华烨的围巾取下还给他：“好，晚安。”

　　华烨接过刚转过身还没迈开步伐，黎光突然在身后问他：“华烨，你知道匿名资助陆维上学的人是谁吗？”

　　华烨声音里是恰到好处的疑惑与真诚：“不知道啊，估计是哪个企业的慈善项目吧，知不知道都不重要，他能上学就好。”

　　雪花纷纷扬扬落下，少年的声音在夜空中传了很远。

　　黎光眼眶有些发热，八岁认识的郑欣然，十一岁认识的陆维，十二岁认识的孙春水，这三个几乎被生活压垮的朋友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正如这夜一般，大雪过后，必将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