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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   阿九的麻药还未散,又注射了大剂量的安定。纵然已经脱离危险,但是仍旧需要大量盘尼西林进行抗感染治疗,还需住在医院里。

      阿天通过迎小姐的父亲迎总长,走通了那位夫人的路子,用捐献飞机和私人赠送这位夫人不菲资金为代价把阿九从龙华监狱赎了出来。

      经过一夜的手术等待,阿天非常疲惫,但是一早还要继续去法租界的花旗银行,办理他承诺的汇兑和转让手续。所以只好让护士好好照顾动完手术还在麻醉中的阿九,他天未亮,便独身一人回到家中。

      父亲已经离开了,原本豪华又温馨的宋公馆,如今因为缺少人气,显出凋敝而颓唐的样子。晨间的朝晖照在家里已经不再喷水的欧式雕塑上,光影里有一种历史的沧桑。

      阿天从保险柜里取出印章和合同,轻飘飘的,也没有太多感觉,就装进了皮包,拎出去了。

      他自己开着车往银行去,家里的司机早就告辞回了老家,说是乡下还有妻儿老小,兵荒马乱不得不回去照看。阿天给了他一笔优厚的遣散费,让他走了。

      他还没开到,就遇到了道路的堵塞,沦陷后的上海,这种大街上交通管制拥堵是常见的,可这一次,人群更加惊慌失措。

      阿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恰好有以前跟他共事过的报馆同事在路上认出来阿天,挤过人群来到阿天车窗外,急促又小声地说:

      “宋少爷!可算遇见你了!你现在很危险,恐怕被日本人盯上了!快离开上海罢!今早上新闻你还不知道,三个血人头被抛至掷法租界了,就在前面,巡警厅正围起来了。恐怖的是,咱们报馆人员及其他有过反日的分子,今早都收到了纸盒,里面是分解的血淋淋的手臂手指……”

      那人又压低了嗓音,眼睛里惊慌不安:

      “肯定是日本人干的,他们向来残忍无度,被害的有三个就是一个反日人士、两个是去年游击战的抗战勇士,听说还有个是在医院里被搜捕出来肢解杀害的……日本就是想制造政治上疑云的恐怖空气,从而达到其恫吓报界,钳制舆论的企图……”

      阿天脑子里的弦“铮”地一声就断了,他几乎已经听不到这位苦口婆心劝说着自己的同事说了什么。

      报社的人一迭声地劝阿天,快逃走吧。

      可阿天只麻木地打开车门,分开人群往前面去看。他不知扒拉了多少个肩头,推挤了多少个背后,终于挤到前排,透过那拉起的警戒线望着那三个血淋淋的人头。

      警厅的巡警零零散散的站着,吹着哨子挥舞着警棍示意人群散开,可阿天却突然拽开了警戒线,嘴里茫然地反复说着: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一个警察差点把警棍招呼到阿天身上,而阿天已经看清了那三个血淋淋露着骨头白茬的恐怖头颅,虽然肮脏的头发掩盖着半个脸,可阿天还是看出,没有阿九,都不是阿九……

      他的腿一软,差点直接坐到地上。巡警正欲来赶他,已经有好心的人扶了这个失魂落魄的年轻少爷一把,把他扯出来了。

      阿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到银行豪华舒适的大厅里的。他不知道刚刚自己有多么恐惧,恐惧着在那三个头颅上,看到他的阿九的脸。

      阿天后怕的眼泪止不住地流。

      他稍微找回来一些神志,脑子里只想着,他得让阿九活下去,这是非之地,已经不能久留了。

      阿天找来银行的电话,拨通了那位夫人的私人电话,恳求了良久。

      等他挂断电话,终于舒了一口气,走向银行贵宾室,去办理手续。

      “宋先生,您确定吗?您汇丰银行的资金是全部汇入这个户头吗?还有交易所全部的股票、远洋货运船只的所有权,是全部转让吗?您能再次确认吗?”

      那位洋行的经理是阿天的老熟人了,他推着鼻梁上的眼镜,惊异地望着阿天,反复进行确认。

      这是宋家现在的所有家产了,宋先生这是怎么了,究竟为了什么事要这样倾尽所有?

      阿天却只是坐在了那里,交叠了双腿,依稀是以前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派头,淡淡地笑了笑,微微点了点头。

      他头一回觉得,瑞士银行里的钱不是钱,是阿九的命。他海外的股票也只是一张纸纸,书写着东岳大帝在地狱门口赦免了阿九的敕令。

      办完银行手续,他又开车去了迎公馆。

      坐在迎公馆的会客厅里,他枯坐许久,直到夜幕降临,迎小姐才从外面回来。

      她妆饰地很美,见了几乎等了她一天的宋少爷,从手袋里掏出一张通行证,交给阿天手上,一双如菊般优雅的眼睛里,是不负所托的如释重负:

      “宋少爷,这是夫人特批的海外通行证,可以直达香港,转往南洋,只是近一礼拜都没有没有合适的航运班次,我求了夫人,她给海关打了招呼,你可以用远洋货运的船……宋少爷,您真的,要离开上海了么……”

      迎小姐和那位夫人的干女儿关系匪浅,一切的手续今天都是她办理的。此刻她似有若无的一丝眷恋,落在眼前的俊美青年有些憔悴苍白的脸上。而阿天只是郑重地朝着迎小姐鞠了躬并歉疚地告别:

      “谢谢你……再会……”

      他在迎小姐的目送里,穿过郁郁葱葱的冬青灌木丛间的小径,离开迎公馆这繁华富贵的花园洋房。

      今夜,他用上了自己家最后可控的一班船,阿天站在码头上,交待已经伪装成船舶杂工的管家。

      管家是宋家的老人,他一生奉献给宋家,看着少爷长大,无儿无女无牵无挂,也没有乡下老家回。此刻他早知晓了少爷的安排,紧紧拉着阿天的手泪流满面:

      “少爷,咱们一起走吧,机会难得……”

      阿天却淡淡笑着:

      “一张通行证,即便用咱们家的船,两个人也是是极限,在香港盘查时,也只能推说是照顾病人……再怎么也走不了三个人了……夫人特批的也只有今天这一班船可走了……快去吧阿宝叔……去吧……去南洋,把他送到我父亲那里。阿宝叔,拜托你了……”

      阿天不自觉地想起父亲,怅然而愧疚:

      “况且,我还要留下来,明后天去交易所办理股票份额转让手续。你知道的,大额股票份额转让,总是非常复杂的,我之前跟着父亲学了好久才学明白,现在想想,亏得当初学会了……”

      他看着不远处开来的教会医院印着红色十字的车子,目光里是无尽的温柔:

      “如果没有我,签不了字,股票转让就不生效了……在香港我们就会被卡住的,到时惹恼了夫人,一切都完了……现在走,你和他都才有最大的生机……”

      阿宝管家却已经搂着他的阿天少爷放声大哭。

      阿天走过去,到教会医院推下来的平车旁边。夜色深沉,岸边海风有些冷,阿九躺在车上,尚未从昏迷中苏醒,一张脸上略微恢复了些血色。

      阿九一向刚强保护自己,难得也有受伤时候,这样让他心软疼惜,阿天柔柔想着,俯身给阿九掖好了肩膀处的被子,握住了阿九在被子外面的手,放在自己手里,又低头将那粗糙却宽厚温热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阿天的泪水落在阿九的手背上,阿九似有所觉,却因为伤势沉重用的安定药量大,处于生理昏迷中无法清醒。

      随车而来的德国医生告诉阿天,这位阿九先生的身体素质很好,等药效过去,大概明天就可以苏醒了,继续口服盘尼西林即可。

      阿天向医生鞠躬致谢。然后把油纸包好的最后的几根大黄鱼,悄悄在被子底下装在了阿九身上。

      那油纸包里,同时还有一封信。阿九第二天醒来,就可以看到:

      “阿九,我或许不能如约和你一起离开了,不是我不爱你,或是还在为你总替我做决定而生气……我理解你的苦衷,如果是你,你也会这样做,况你已做过这种决定不知几次了,就像我现在已经做出的决定一样………阿九,我们俩是有缘无分,我们经历过的一切让我明白,这世上有你这样的人是真的爱我……但这乱世中浮萍漂零,太多的身不由己薄命苦辛,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想在一起就可以在一起的……我能放弃一切,唯独不能放弃你的生命,所以我决定好了,希望你相信我的选择……最终,我会想你的,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不能重逢,我会把你放在回忆里的,希望你在大洋南端的异国他乡,也会偶尔想起我……”

      这座热带半岛上的东南亚庄园里,一派中式风格,庄园的主人是一老一年轻的两位华人。

      那位宋老先生就不说了,很传统守旧,始终穿着对襟中式衣裤,拄着手杖金丝边眼镜显得儒雅又有学识。

      宋老先生对那位年轻一些的先生很好。宋老爷当然要对阿九好,因为这是儿子豁出性命也要保护的人。

      除了对他好,他又还能做什么呢?他经常日复一日地遥望北方的方向,眼里尽是怅惘。

      而那位年轻一些的阿九先生,已经换上了当地融合改良过的服饰,墨绿色的外衣衬着内里的浅褐色衫子。他倒不那么勤快地遥望北方,他养伤的期间只埋头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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