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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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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九给阿天的信,总是同样的:
“阿天,我和父亲在此地,已购有一座种植园,种的是甘蔗和橡胶树,经过打理,足以产出售卖,收入还不错……这里的四季不甚分明,潮热多雨,宜穿黄麻布织就的衫子,人亦都闲散慵懒,天气与上海是多有差异,或者与香港相差不远,你大抵能够习惯……我是知道你已经去了香港的,因曾先生回去后,有信来告诉我,他已在香港与你顺利见面,现在香港他的盟友朋友们或有机会帮助你离开……亦或者有可能同你一起秘密再去其他的地方避难……我从前对你做了许多自以为是的错事,此时也不敢要求你什么……随信寄你我托人买的香港到吉隆坡的船票,吉隆坡那里有船可以到我们这里来……父亲很想你,我,亦切切盼望你来……”
“我就在这里,等你,永生爱你,九。”
信件通过国际邮件中转吉隆坡寄到香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乱世使他们分离。
上海是敌占区,封锁无法通行,想必是他从前帮助的那个组织,在国民政府高压中斡旋,帮助了阿天离开,才去到香港。
阿九杀人开赌场妓院做尽坏事,可唯一做的出自本心正义的拼力抗日,及偶然与延安结下的一丝善缘,终究还是保护了阿天。
自从曾先生来信,又已经半年了,期间渺无音讯。
阿九养伤的同时,用他和宋老爷身上携带的美金和金条买了一片小小的种植园,宋老爷经验丰富,亦办了一个贸易公司,又做起橡胶和和蔗糖的生意。
这里的生活,如同阿九已经恢复的身体,一切都起死回生了。
东南亚与香港音信隔离,船只不通。船票华侨可买,可其余人只有得到港府特许,才能离港出洋。当初阿天便是如此,用最后一张通行证,把他和管家送到了东南亚。
庄园的留声机里,依旧播放着他从上海离开前,最爱听的美国百代公司录制的黑胶唱片。
唱针轻轻触在那唱片年轮般的凹凸纹理上,咿咿呀呀放出来的,就是一代名伶白光当年在上海滩最流行的一首曲。
虽然,在这个国家,如今已显得格格不入时了。
但阿九养伤时,等阿天时喜欢听,他尤为喜爱珍惜那张《何日君再来》。
庄园里的东南亚仆人听不懂中文。只觉得先生每每听这首曲时,看起来又在期望、又在回忆、又在悲伤。
呕哑琴音伴奏,魅柔女声演绎,让人仿佛瞬间回到了那个醉生梦死的大上海,风情万种,摇曳生姿。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
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逍乐时中有,春宵飘吾哉。寒鸦于树栖,明月照高台。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
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玉漏频相催,良辰去不回。一刻千金价,痛饮莫徘徊。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
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停唱阳关叠,重擎白玉杯。殷勤频致语,牢牢抚君怀。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
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阿九闭着眼睛,跟着这缠绵悱恻,又动人心扉的靡靡之音,逐字逐句地哼唱着,他挚爱这一首。
仿佛又回到了他和阿天的那晚,他们一起吃夜市街角那一摊烟火红尘里的小云吞面,电灯柱下,月圆花好,鸳鸯成双,歌声凄美,摇曳生姿……
又仿佛回到了他们在黄金台的每一个爱欲的夜晚,伴着留声机乐声,楼下是雪茄洋酒的喧闹,纸醉金迷风情万种,而他们在暗中交缠在一起,相濡以沫,抵死缠绵……
他时时刻刻只想跨过重洋问他的阿天少爷一句,我的爱人,我已待你许久,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日本在亚洲战场上已经打起来了,此刻环太平洋无论岛屿还是内陆,没有硝烟打不到的国家,绝没有像阿九和宋老爷所在这样的安稳。
“先生,有一封吉隆坡中转的信来。”
阿九正在南洋炽热的阳光下,在芭蕉树的阴影里,倚在藤编的躺椅里思索着计划。
他已经大致学会了当地语言,且昨日与当地商人谈生意时,顺便问询了离开暹罗去香港的有关事宜。
忽然有赤脚的仆人踩着台阶而来,蹲身递上信件。
阿九从沉思中猛然睁开眼睛,颤抖的手不敢置信地接过这封信。
看邮戳,是半个月前寄出的信了。信的内容极为简单:
“九,你的信与船票我收到了。曾先生邀我去西北一个黄土高坡的地方,我没有应承,他很理解,便帮了我办理了通行证。今日我已乘船出发去吉隆坡,等到了暹罗,你记得接我。”
“虽然我们毋须说这些,还是随信说与你听。我亦永爱你,天。”
阿九浑身都在颤抖,他猛地站起身急得踩翻了躺椅:
“快快,今天从吉隆坡过来的轮船有没有靠港?”
仆人不知为何先生那么激动。忙回答道:
“应该还没有,这班船都是下午到。”
算来信的日子,阿天到,就是这两天了。
阿九忙去找衣服:
“快快,要换那件蓝色对襟的,蓝色鲜亮,他能看见,他喜欢我穿蓝色。”
又忙忙地梳头,照镜子,打理好,拖鞋都没来得及换,便跳上了小轿车直奔港口。
“先生,这才三点,船到还得个多钟头呢。”
他的司机回头劝道。
“不不,赶紧去,赶紧去,不要误了时间,我不能让他等我!”
阿九脸上仿佛有着少年人般的明亮希冀。瞬间不再如沉沉暮色般消寂。
夕阳下的货轮,宏大而敦实,鸣着长长的汽笛,缓缓入港停靠。
阿九先生被仆人护着挤在人群中,船上的人们也都站在船舷上向岸边的亲人招手。
他焦急祈盼地遥望着那逆光里的人,一个一个看过去,只望着能找到熟悉的人影。
他在人潮中被挤的左右摇晃,却依旧没能看清。
他想,也许阿天已经在下船的地方也说不定,又赶忙向另一个方向挤去。
他排除万难,终于挤到下船的舢舨处,守着一个又一个到岸的人,直到接亲人的人们都渐渐散去,岸边再也无人,却依旧没看到他朝思暮想的身影。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只觉得心空了一块,毫无思绪。
仆人对他说着,“先生,不如明日再来吧”。他也木木呆呆的,没有反应。
“阿九……”
他仿佛听到有人在唤他,用那熟悉的嗓音,他是做梦了吧。
“阿九!”
那声音又提高了音唤了他,他终于确认不是自己在幻听。
他回过头,那个人就在海岸波光粼粼的金色夕照里,笑微微地立在他身后。
他脚边地上放着一只皮箱,手臂上搭着一件西装,捏着一顶西帽,只着一件条纹衬衣和黄咖色马甲,恰如当年他在上海大戏院的门檐下,在那万千繁华的夜色中,惊鸿一瞥所见到的一束光。
阿天略微羞赧地说:
“办到岸手续多花了一点时间……”
“阿天……”
阿九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他凝望着久违的爱人,几步奔上前紧紧将他抱入怀中。
“阿九,我回来了。”
阿天亦是抬手环抱住他,将面庞埋进那温暖可靠的肩背。
“我把上海的房产事务都处理掉花了点时间才去的香港,卖的钱不多,也赠予曾先生了,想着你这边的种植园应该不缺……”
阿天还没说完,便被阿九轻轻用带着眼泪的吻,封缄了那柔软的嘴唇。
他本以为乱世把他的阿天弄丢了,或者阿天已跟那位有理想有抱负的曾先生去了延安,已抛弃了他。
他本已经做好准备,冒着远洋的炮火,也要去上海、去香港、去延安找阿天。
他胸口中过枪的位置,疼的发慌。
阿天想说,本来他受曾先生邀请,想辗转在香港加入共产党,轰轰烈烈搞一番事业,救这生灵倒悬、神州陆沉于水火。
可是他把所有家业都变卖到了香港后,收到了阿九的信。
他终究没有留下来,而是把所有变卖的钱通过曾先生捐赠给了香港的地下党,然后在他们的帮助护送下秘密离港。
“九哥,阿天也不是少爷了,算是身无分文,穷了,以后就没钱,得靠你养我了……”
阿天微微抿紧嘴唇,试图笑一笑逗逗阿九,冲淡这劫后余生的氛围,因为眼前从不流泪的人,眼泪已经不能自已。
阿九泪流满面,哽咽不成语,只能呼唤一声:
“阿天!”
他爱阿天,爱他的少爷,而上苍垂怜,他的阿天也爱他,他竟能得到阿天这般的深爱。
阿九只觉得上苍待他不薄,将他的阿天送回身边。
他早就皈依佛门,信仰虔诚,发无边宏愿。
他在佛前求的是,只要阿天平安一生,他愿堕入无边地狱,受尽轮回之苦,只要保佑阿天平安幸福此生,他不敢奢求更多。
但许是他上辈子积攒了大功德,荫庇到这辈子,终究成全他不敢想的奢愿。
此生除了死亡,什么也不会让他们再分离。
他幼时听家乡艄公船歌,用方言俚语唱着:
“连就连诶,你我结交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那时,他只觉得,这辈子已是这样苦,下辈子再来,又何必呢。
但如今他觉得这船歌唱的极好,唱的就是他们,唱着他和阿天,唱着他们此生和来世都不会再分离。
他想对阿天说,一切是命运写就了的,我们会相遇,不是什么巧合,我是那样相信的,我是那样坚信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方式,也许是我们上辈子一起做过功德。
他也相信,在后面的几辈子,他们也会相遇的。
他的阿天让他在大洋彼岸等了这么久,可他还是不舍得让他的阿天等他。
那便到死的那天,还是让他死在阿天前头,先去奈何桥上等一等,让他的阿天追过来。
他们要一同投胎,一同出生,一同长大,一同过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
此生已是如此的好,便也贪心地求,未来每世再重演此生。
花好月圆、圆满无憾。
昨日离别后,今夕君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