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君再来[民国]》厨子小姐

21、第 21 章

　　大上海的法租界区，涌进了全国的达官显贵，更多的豪华歌舞厅建成开业，每到夜晚，纸醉金迷，醉生梦死，外面枪炮隆隆刚刚停歇，这边就是舞照跳，歌照唱的一片畸形繁荣。

　　家园沦陷的恐惧使得很多人都放弃了继续生活，乃至生存的意愿，变得消沉且极端。

　　未到次年，富春也沦陷了。宋家乡下老宅也不再安全，阿九派人去把宋老爷、宋太太接回来，他的人却只接回来宋老爷一人。

　　阿天体弱的母亲已在逃亡中惊惧病死了。

　　宋老爷在冬日的一片凄凉中回到满目疮痍的上海，看着儿子安然无恙，总算是老泪纵横。

　　他看见阿天和那个接自己从乡下回来的九爷站在一起，手似乎牵着，自己望过去时，他们的手又分开了。

　　宋老爷打量着这几个月未见的儿子，阿天精神还好，只是瘦了。

　　突然，宋老爷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他看见阿天侧边露出来的脖子上，有奇怪的红痕。

　　这可怕的猜想，让宋老爷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宋老爷是见过阿九的，在他给儿子当司机的时候。

　　他曾经就觉得异样，儿子从不爱交际名利场的性子，怎么那天晚上突然去华公馆，拜见皖系陆家军阀父子。

　　那天儿子彻夜未归，还亏损了一笔大生意，就与这个司机有关。后来听说这司机又跟青帮有瓜葛，自己做主便辞退了他，还关了儿子三个月。

　　如今这小小司机，摇身一变，竟然成了青帮的龙头老大，如今还是个声望颇高的抗日英雄人物。

　　这样的人在儿子身边，不是不好，他冒着战火，把自己从乡下老家接回上海，又处处照顾着儿子，自然是好的。

　　宋老爷也不因为他出身青帮而有所偏见，毕竟朝不保夕不知要打多久的战时，有人这样掏心掏肺出人出力地照应自家，再好不过了。

　　宋老爷也是想感恩的。

　　可是他总觉得，阿天当初就对他不太一样，作为朋友也太上心了些。

　　而这位九爷对阿天，也是不同的，虽然是做过伺候儿子的下人，可现在他已经是青帮响当当的人物了，再这么继续鞍前马后服侍着阿天，也太过了些。

　　比如在他们搞工人运动的僻静地点，他们凑合着吃饭的时候，他给阿天烫洗碗筷的动作，做的太自然了。

　　当然阿天有洁癖，宋老爷是知道的，现在战时，物资紧缺，自来水有时都停了，一切从简是必然的。

　　可阿天看着九爷烫筷子，居然就手扶在两侧竹凳上垂着眼睛悄悄地笑，那九爷一向冷厉的脸也柔和了。

　　九爷和阿天一起吃着，就把盘里阿天喜欢吃的配菜都拨过来，阿天也抿了抿嘴又是笑，很自然地挟起来吃了，也不嫌弃那是别人筷子碰过的了。

　　冬天虽然包裹的严实，但阿天的手和脖子总归是露出来的，宋老爷就经常发现他的脖子上，手腕上，会有些红红紫紫的淤痕。

　　这都还是出现在儿子不回来住的第二天。

　　是的，现在阿天说自己要处理的事务多，晚上还要去写文章搞运动，经常推说住在公司就和一晚。而阿天从小皮肤白，稍微碰碰捏捏是容易有痕迹的。

　　现在想，打起仗来的那天早晨，阿天也是一夜未归，匆匆回来让自己和太太收拾东西回乡下时，穿的衣服是从未见过的，手和脖子上，也是有很多明显的痕迹的。

　　宋老爷越想越觉得不对，他觉得儿子有些秘密在瞒着他，只盼他猜想的，是多想了。

　　这天难得是过小年了，宋老爷把阿天叫回家吃饭。

　　战时不比往常，节庆也觉得不那么欢喜，只是强打着过节，带些盼着太平的希冀。

　　饭桌上也没了女主人，只有父子两个，多少有些物是人非的凄凉。在餐厅里比平时已是丰盛了些的饭桌上，父子俩一边坐着，一边说着闲话家常。

　　宋老爷慢慢地开口：

　　“上海现在这个样子，是不会好的了。如今法租界这些总长、次长、董事家里的摩登小姐们，都不是塌下心来过日子的。”

　　宋老爷似乎突然提起些兴趣似的：

　　“阿天你还记不记得一位迎小姐，商事总长的千金，那孩子是极好的，又懂事又大方，还给咱们家打过电话的，说是要赔给你弄脏西服的钱。你还记得吗？”

　　阿天垂着头用筷子挑着盘子里的青碗豆炒玉米，只笑道：

　　“好端端的，父亲怎么想起她来了？您都没怎么见过人家。”

　　宋老爷见儿子对他的话一点也没有上心，暗自叹了口气又道：

　　“这次回富春老家，才知道咱们原籍有一位出挑的大家闺秀，她们孔家跟咱们家是世交，祖上几代都出过翰林。”

　　“如今民国新总统执政，孔家人丁稀少是没落了些，却也家风严谨，传承有序。那位孔小姐还待字闺中，我瞧着不错，若不是你母亲走的突然，我都想在家替你提亲了……”

　　阿天慢慢会过意来，他收了筷子，在椅子上坐的直了些，还是半垂着头不大看宋老爷：

　　“父亲，母亲去了，我得守三年的孝，何必耽误这位孔小姐，何况，我都没见过她。”

　　宋老爷略有些急切地问：

　　“那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阿天想，他喜欢阿九那样的。

　　“男娶女嫁，你母亲的孝是要守，但现在哪还有守三年的，何况兵荒马乱，早就不拘这些俗礼了。你母亲若是泉下有知，见你娶妻生子，也是告慰瞑目了，你就不能考虑考虑？”

　　阿天怔怔的望着桌子出神，不知道说什么。

　　宋老爷几乎是哀求道：

　　“没有孔小姐，其他好人家的女儿也有，不拘身份学识高低，你就娶一个回来传宗接代不行吗？再不济，当个摆设，过继一个孩子行不行？”

　　宋老爷经这一场折磨，头发已然花白了，人也苍老了有十岁的样子。

　　阿天看着老父亲一再退让着，却悲哀而希冀着的样子，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父亲……又何必牵累无辜的女孩家……我，这辈子是不想娶妻的了……”

　　他起身走到宋老爷身边半蹲下，泪眼仰望着父亲：

　　“我只想您好好的，给您安安稳稳地养老送终。至于我……这世道朝不保夕，还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哪里想的了那么多……”

　　宋老爷抚摸着儿子的头发，不禁老泪纵横：

　　“我可怜的孩子，你走的是多么艰难地一条路，是没有退路的一条路啊，你后半辈子怎么办，若我和你母亲都去了，这世上你哪里还能有亲人？”

　　“谁能照顾你，和你过一辈子呢！那个叫阿九的男人吗？你们现在是好，可你能保证他不变心，保证他陪你一辈子吗？”

　　宋老爷问地悲戚，阿天心中大恸，伏在宋老爷膝上：

　　“父亲，我只有你了，你不要说那个字，不吉利……”

　　“还顾得上什么吉利不吉利……我也只有你了呀，我的孩子……”

　　父子俩哭作一团，宋老爷终究心软了，他只是担忧疼爱的儿子走了这条路没有保障。

　　而阿天只觉得愧疚，他惹了父亲难过，父亲只有他一个老来儿子，却要承受这些，是他太不孝了。

　　乱世里，父子亲情，终究是战胜了世俗。

　　转过年来的民国二十六年，上海法租界之外，惧是沦陷区，小小的一片租界孤岛，纵然是歌舞升平，也不过是掩盖其下亡国奴的事实。

　　时局变幻的太快了，五月时，有位人物发表了一篇文章，叫做《论持久战》，剖析这场战斗的态势已远远不是一年两年可以结束的了。

　　当局溃退停战，抵抗消极懈怠，而还有另一股星星点点的红色力量，在大城市以外的地方，火种一般在无边黑暗中传递，在万马齐喑的大地下积蓄磅礴的力量，等待燎原的一天。

　　阿九已然是觉得以后还会有大战，上海乃至中国，已不是久留之地。放眼世界，许是南洋的某个半岛国家，竟是安稳太平之地。

　　阿九通过当初那一袋烟土的缘分，搭上了这个组织后，一直悄悄给敌后根据地运送必需的军火物资。

　　这些他不敢让阿天知道。当局对那个组织的态度总是反复无常，一会儿合作，一会儿又翻脸无情，大肆杀戮。

　　他也知道冒险，可他觉得自己做事该凭良心，凭天理正义，凭世道人心。所以他顶着军统杜局长那边的妖风，也得做他认为正道的事。

　　只是他不能让阿天和他一起承担这个风险。

　　宋家的货运生意，如今是越来越难做了。阿天之前就损毁了一艘万吨的船，在会战时，凿沉在吴淞江底试图阻拦日军舰队，所以宋家已经损失惨重。

　　更不要提关税不断地加，贸易航线不断地被军事航线征用，船舶有时只能停靠在港，哪里都去不了，耽误了多少货运订单，只得按合同赔偿。油价又是飞涨，任凭阿天极力维持，这门生意也是江河日下。

　　阿天已经萌生退意，在替未来做打算了。

　　而阿九这边，他暗中支援敌后的事，始终是瞒不过手眼通天的军统。而且后辈成器的子弟凋零，青帮势力已显衰落。

　　他虽然为上面立过功，但他得罪的势力太多了，不仅仅是当局，皖系腾出手来，总还是要对他下手的。

　　他觉得自己恐怕护不住阿天，不能让阿天再留这里，最好他们一起离开。那位神秘的联络人听到阿九的请求，回去组织汇报。

　　不久后，阿九便收到了一张当局特许的通行证。这是地下党准备的逃生路线，附有一张船票，可以直送到香港，然后转去南洋那个半岛国家。

　　根本不知道那个神秘组织的接头人，怎么从国民政府手里搞到的。只是可惜，只有一张。

　　阿九当机立断，让阿天先走。他独自留下来抵抗风雨，再想办法带着宋老爷离开与阿天碰头。

　　阿天会的语言多，恰好也会那个国家语言，而且那个国家有很多华人，以阿天的才智，必然可以立足。

　　最重要的是，这个国家目前跟日本建立了半同盟关系，在环太平洋国家里，这是未来唯一的桃源之地。

　　这个国家是暹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