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君再来[民国]》厨子小姐

11、第 11 章

　　出了门，少爷那股子心劲就卸了下来。

　　他紧紧扶着阿九，试图查看他的伤势，浑然没发觉自己两条腿都软地不像样子。

　　阿天看着阿九的膝盖，只觉得心里从未有过的难受。他眼眶里不由自主转着泪花，不知所措地喃喃自语：

　　“这可怎么办呀？这么厉害的伤，阿九你疼不疼……”

　　少爷一番惊惧兼费心力周旋，疲累到面色苍白嘴唇颤抖。心尖上捧着的少爷受了这样的担忧，阿九看着心都要碎了。

　　阿九浑然未觉自己的冷汗浸湿了额发，他只用拇指轻轻给少爷把脸颊上的泪珠擦掉，大掌摩挲着少爷带点婴儿肥的脸颊，无限自责与愧疚：

　　“少爷，我不值得的……”他想说，我不值得你为了我来冒这一趟危险。

　　少爷未断线的泪珠子啪嗒一下掉在阿九手心里，烫的阿九心口如烙：

　　“你总归是我的阿九啊……”

　　青帮的门徒赶紧围了上来，嘴里喊着：

　　“九哥把马爷救回来了……”

　　早有人拉来了黄包车，少爷扶了阿九上车，急急道：

　　“去圣玛丽教堂那里的教会医院，快走。”

　　阿天找了相熟的教会医院最好的德国医生。

　　那医生漏夜被喊起来，紧急给阿九进行了检查。

　　“哦，天哪，这位先生的伤势真的太重了。半月板撕裂，关节腔有非常多的异物进入，很快便会化脓，如果这位先生不好好做手术，这双腿会残废的。”

　　阿天听了大夫的话急忙道：

　　“做的，医生，立刻做手术，花费不用担心，用最好的药，一定治好他。”

　　阿九望着少爷焦急担忧的眼神，眼底涌动热潮，他不由自主对阿天又重复了一遍：

　　“少爷，我不值得的……”

　　阿天眼白上都迸出血丝了，却打着精神故作嗔怒地数落他：

　　“说什么傻话，什么不值得，换你后半辈子能走路，值得的呀。不要担心花费，阿九，少爷我有钱，等以后你发达了，挣了大钱可以还我。快去吧。”

　　少爷握着阿九的手，用平车推着，一直看他进了手术室。阿九拧着脸不看阿天少爷。阿九的眼泪已顺着眼角流进鬓发。

　　阿九少爷，我不值得的。你为了我求人，为了我受辱，为了我担惊受怕，为了我流眼泪。

　　你应该路过我，然后走远，不该因为我沾染污泥。

　　我这草木一生，春生秋败，来人世一遭无牵无挂，死的也该悄无声息。

　　我不想连累你，我怕我无能为力，我生怕像现在这样会把爱的人拖累。

　　手术做了四五个钟头，直到凌晨三四点钟，阿九才被推出来。少爷一直守在门口，生怕有事情需要他定夺，见手术结束，一切顺利，才松了口气，推着麻药未散尽的阿九一起回到病房。

　　待把阿九安置好，少爷便陪在床边的椅子上。阿天已是累极了，他本想趴一会就好，却伏在那里睡着了。

　　阿九恍惚睁开眼睛，教会医院威尼斯风格的彩色马赛克玻璃窗外，已经是晨光熹微。

　　身侧有匀净的呼吸，阿九便望见少爷就趴在他枕边，垫着手臂睡着。纯净的面容在玻璃窗下洒进来的朦胧微光中，恍若天使。

　　少爷白皙纤长的手指上有个伤口，是不知什么时候被玻璃碎片划破的，阿天一夜为阿九的事忙乱，也没顾上处理。可现在阿九看着心痛极了。

　　他抬起手臂从床边的瓷盘里拿过碘伏瓶，用指尖微微轻触少爷下压的指尖，露出那小伤口，给少爷上药。

　　浑然忘记他支离破碎的双膝刚做完一场惊心动魄的骨科大手术，忘记自己比这要重的多的伤势。

　　他没用，他居然要少爷救他。少爷为他赔上了公司的前程，赔上了自身的安危。少爷受伤了受累了受那混蛋欺负了，比有人杀了他还令他难受。

　　阿九曾想做个好人，想一辈子长长久久地守着少爷，看着他的少爷结婚生子，顺遂一生。他自己是个妖魔鬼怪，他不能扯着他的少爷一起做世所不容的妖怪。

　　所以他曾拒绝了阿桂姐去赌场做事，他觉得做个小司机守着少爷就挺好了。

　　可他如今发现，当好人，守着少爷，根本保护不了少爷。

　　阿桂姐说的没错，外面烽火连天，军阀割据争霸，战火烧到了上海，他若没本事，只会连累少爷。

　　他的少爷，是他的救赎，是他的恩赐，是他的梦，是落到无望的他面前的一束光。

　　他不敢触碰，不敢奢望，又克制不住，试图占据。他不知道光的心意，是否哪一日便要抛下他离开，若真有这日，他浑身狼狈亦甘心情愿看着光远去。

　　可如今，他不会放手了。

　　他知道了光对他是爱的，也许光自己还未曾发现，但光的笼罩，身处阴影的他必是第一个发现，毋庸置疑。

　　如果光要离开，他便追着要那光，哪怕堕入黑暗地狱，哪怕那束光退怯了，哪怕要违逆光的心意，他也要夺回、占据、呵护这束美好的光在掌心，让这光只笼罩他，只恩宠他，只独属于他一人，为他的世界亮着，永不熄灭。

　　阿桂姐也到医院看望阿九，对他的表现非常赞许。毕竟仅仅用一个烟土生意，就挽回了青帮的局面。

　　只是这些东西，阿九仍是没办法让阿天知道。因为阿天现在正面临着父亲宋老爷的责难。

　　去华公馆捞一个下人，一夜未归，私自把家里的生意改了合同，造成巨大的亏空损失，一桩桩一件件，宋老爷终于还是知晓了。

　　“阿天，你那个司机到底是什么人？”

　　阿天踌躇着，还是说了实话：

　　“他……是青帮的弟子……”

　　宋老爷重重地拍了桌子：

　　“胡闹！你怎么能跟青帮的人搅在一起，他们都是小流氓、小混混，蛇鼠一窝、心狠手辣、无恶不作，你就不怕引狼入室、引火烧身？”

　　宋老爷骂完，又翻过想来，骂的更生气了：

　　“不，你已经引火烧身了！咱们家偌大的生意，你就敢私自做主改了合同，你当我老了，想把我气死，你就好当家了是不是！”

　　宋老爷生了大气。他隐隐觉得一向听话懂事的儿子，对这个阿九实在是出乎预料地不同。

　　儿子口口声声是为了那一点点所谓的恩义，可是对于阿九这样的底层人，给些钱财已是足够，再能给一口饭吃，给他安身之处，这恩早已报偿清了。

　　何至于要花这么大力气，冒险闯华公馆。虽说儿子解释，是从管家那里听说自家被围的事，一时心急才去的陆大帅、陆少帅那里，是为了解救自家。

　　可是脱险之后，儿子又彻夜未归，送阿九去医院，又守了一夜才回家的作为，实在是让宋老爷觉得，这阿九在儿子心目中份量也太重了些。

　　宋老爷直接辞退了在医院养伤的阿九，派人给结清了工钱，打发了事。并给少爷禁了足，不许他出门。

　　阿九伤好的差不多，就被阿桂姐接走了。只派人悄悄给少爷递上口信，让少爷放心，说是会去青帮管辖的赌场做事。

　　没人知道那晚上在华公馆，阿九是如何进行谈判的。江湖上只知道，青帮弟子阿九，孤身闯虎口，在一方军阀手里救来师父，身受重伤依旧全身而退，有勇有谋有情有义。

　　阿九经此一战，在江湖上声名鹊起。

　　阿九伤好全后，阿桂姐亲手烧了阿九之前的弟子帖，跟他正式上香拜了把子，结为义姐弟。

　　阿桂姐在青帮总坛堂口备了五牲香烛，隆重主持他正式上贴入会的仪式。她和阿九一起三跪三拜，在铜香炉里上了高香，喝了血酒。

　　“师祖在上，今日青帮阿桂启禀祖师爷，结李九为义弟，并从十八代弟子阿桂之手，接任青帮龙头老大之位！阿九，给祖师爷磕头，以后就改口叫师姐了。”

　　阿九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又立起来躬身给阿桂姐端了茶：

　　“师姐。”

　　阿九成了正正经经的“大”字辈，是青帮顶天的辈分。比当初提携他的马爷都要高一辈了。

　　马爷自救回来，人已经废了，口歪眼斜，中了偏瘫，人事不知。他以下，再无人可与阿九争锋。阿九已是青帮铁板钉钉的龙头老大。

　　阿九为人，处事公平，有口皆碑。他做老大，青帮上下，无有不服。

　　阿桂姐于是与阿九义结金兰，连跨三级抬了阿九的辈分，又把全盘生意如数传授，今日算是正式退位。

　　阿桂姐见拜师礼成，又转身，对堂口底下黑压压鸦雀无声的弟子们开口道：

　　“众弟子，拜见第十九代青帮老大！”

　　穿着黑色袍褂的众人，对着威严肃立冷着一张脸的阿九，山呼海啸一般拜倒在地，众口齐声道：

　　“参见九爷！”

　　接下来就是持续了好几个月的直奉大战，阿天出不了门，天天坐在家里听留声机里的新闻，听着各方混战，今天浙系军阀打赢了，明天皖系军阀打输了，后天又是直奉两系对峙了。

　　上海滩军政商黑也卷在其中，一时间风起云涌。

　　青帮也算一言九鼎，没有违背承诺。阿九伤好了，又以新任龙头老大的身份，再次拜会了陆少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