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占小山幽》呢喃的橘子

6、重新开始

　　初冬的寒气让窗子上结上一层雾，反倒显得屋里更温暖了。我吃着他给我做的三明治，喝着放了许多糖的豆浆，热气在我眼前氤氲着，好像瞬间回到了第一次和他一起吃早饭的情景。
　　他突然感慨到，“你们这代人还是和我们不一样了”，他没有看着我，“我们那时候合适就是爱，互帮互助着过着日子就挺好。”这似乎是我在一次咨询中引导他讨论的问题。
　　“所以你现在以为，爱是什么？”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瞥见他毛衣下衬衫的袖口已没了那墨绿的袖扣。他喝了口豆浆，便靠在椅背上，待晨曦和朝阳一起赶来。“我总觉得，我们在一起是彼此成就，而不是彼此需要的。你没了我也行，我没了你也还好，只是在一起，我才成为了更好的我。”
　　我点了点头，“我也成为了更好的我。”
　　“昨天的话，只是想给你提供一个选项。就像是我给你出了道题，怎么选还是你来定。”他笑了笑，“当然，正确答案也是你来定。不过你选完了，我会给你解析的。”我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严肃的事情变得简单了不少。
　　“那要是后来你发现正确答案其实是错的呢？”我问道。他说，“那就必须写在错题本上了，等老了一起回忆。”
　　那天，他陪我去医院，和我们的孩子说了再见。回到家，我躺在床上，他喂饭给我吃。两个人都出奇地平静。光一圈一圈地穿过他的身旁，照在我的身上。我已不再常常回忆起那些十几年前的事情。我用了很多年才明白，光常有，而人是不常有的。
　　他一勺一勺地喂汤给我喝，“等你休息好了，下周我带你去见我爸妈。如果你愿意，你爸妈那边我也登门拜访。”他接着说，“茗茗那边也不用担心，我会跟他解释清楚，让他慢慢接受你的。”他一件一件地安排好了后续的事情，邀请我进入他的生活。
　　我点了点头，让他以后都来我咨询室门口等我，他说他希望我也能去学校看看。是啊，我毕业后从未回过学校，只是因为害怕遇见他。我们都答应了彼此，一切好像都又重新开始了。

　　我已是许多许多年没有进过高中的大门了。反复翻修的几个红色的大字赫然立于石门之上，夹杂着小雪，映入眼帘。我挽着他的胳膊，又一次踏了进来，走到走廊尽头那间办公室。多少年了，他的座位仍在那里。他将我介绍给他的同事，也大大方方地承认我是他之前的学生。他将外套脱下来盖在我腿上，让我用他的保温杯喝水，“我去看一节晚自习，八点回来找你。”我点了点头。
　　他的同事们都很友好，有不少年轻的新面孔，像当年的他一样，未褪去学生的青涩，却也带着独立的成熟了。他们轻轻点头向我示意，之后又投入到工作中，没有闲言，没有过分的关注，却有一种集体感。这是在我的工作中从未感受过的。
　　我望着他桌上成山的作业和试卷发呆，从笔筒里挑了根红笔，仿着他画的勾，帮他批起了作业。突然一个身影走到他桌前，挡住了光线，我抬起头，一个齐肩发的中年女人，戴着珍珠耳环，穿着蓝色套装，显得优雅又干练。“你是吴老师的曾经的学生？来看老师的？”我看着她的眼神，仿佛能猜到她的潜台词是，“谁允许你坐在这里的。”
　　女人的第六感告诉我，这就是“顾阿姨”。我拿起吴容宿的水杯喝了一口水，并没有起身，“顾老师您好，我是他的未婚妻。”她对我的称呼略感惊讶，上下打量着裹得严严实实的我，“学生的作业可不是谁都能批的。”我笑着对她说，“我也是吴老师的校友，临床医本科的，博士学历。上讲台怕没那个本事，批个高中生的作业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面上堆笑，“吴老师好福气啊，亡妻和现未婚妻都这么有本事。”出于某种保护他的目的，我后来几乎没有在他面前提过他的亡妻，也愈发听不得别人提起。“哪里哪里，我虽是个心理咨询师，但也比不上您，凭几句话就让倾茗千里迢迢地来找我。”我的话说的直接了些。她礼貌地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便回到自己的工位了。
　　他看完了晚自习，来办公室找我，我已帮他批完了两个班的作业。他摸了摸我的头，“谁让你批了啊，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多休息。”我起身踮着脚，将他的外套披在他的肩膀上，挽着他的胳膊，路过“顾阿姨”的工位时，她看了我一眼，我说了句“顾老师再见”，便走出了办公室。
　　雪下得大了些，如鹅毛般在空中翻涌。白茫茫的一片，覆盖在了那些发着光却也苦涩异常的记忆上。我们也都踏在这白雪新砌的土地上，留下了两行脚印。“其实你不必避讳我的亡妻，”他看着我，“她对我而言很重要，但你也很重要。”他像是知道我和顾老师的对话似的。
　　我点了点头。或许是从这一刻，我们才都真正地放下了心里沉甸甸的那一块。我们都不必再一遍遍地回忆，不必爱而不得和爱而不自知。一切，似乎真正地，平静地重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