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今天火葬场了吗》鸣鹤在阴

53、明烛旧梦（十）

　　今夜似乎格外地漫长，黑夜深沉而寂静，连明朗的月色都不免带了几分凄清。慈宁宫热闹了那样一阵子，此刻还是昏暗死寂，似乎再多的烛火都照不亮。

　　一如帝王多年来的夜晚一样。

　　江鸣雪看着燕晗沉静多年的眼睛中难得的担忧和关切，想起方才太后言语中的恨意与愤怒，总有许多话想问他。但阿槿的脸色依旧不太好，只死死攥着她的手，所以江鸣雪还是先将她送回了望舒楼。

　　燕晗只是静静地跟在她身后，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说话，却也让人觉得安心。

　　等阿槿在望舒楼睡下了，江鸣雪才顾上燕晗。

　　帝王安静地站在望舒楼门前，大约是匆忙赶去慈宁宫的缘故，他只穿了一件墨色描金薄衫，墨发也有些散乱，一点鬓边的发丝散漫地垂落肩头，伴着阔大的衣袂在凉风中翻飞。

　　远远望去，他的身形依旧沉默而矜贵，只是微微侧过脸，似乎也注意着江鸣雪的举动。月光洒落下来，将他的侧脸映出一种清寒的洁白，像一个细腻的瓷器。

　　江鸣雪看着熟睡的阿槿，轻掩上门，走了出去。

　　望舒楼建在高台上，从长阶上往下望，视野极开阔，可以看到灯火熙攘的三宫六院。夜已深了，却还有零星亮着的屋子，好像夜色也并没有那样密不透风。

　　“陛下怎么还在这？”

　　江鸣雪看向他，轻声开了口。

　　燕晗愣了愣，“朕怕你害怕。”

　　他并没有思索太久，只平静地看着江鸣雪，琥珀般的眼睛带了几分难以言说的真挚和诚恳，似乎也不像以往那样幽深。

　　他说的不错。江鸣雪知道，如果燕晗此刻不在这里，她大约是会害怕的。

　　也会殚精竭虑，一个晚上睡不着觉。

　　江鸣雪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坐在了长阶上。她的衣摆不算繁复，却有些长，雪白轻盈的衣料堆叠在地上，像月色下的春雪，晃眼又柔软。

　　帝王垂下眸，顿了顿，坐在了她身边。

　　“陛下，方才在太后宫里，你似乎没有中毒……”

　　江鸣雪望向他，注视着帝王脸上每一个微末的表情，只是尽量轻声道：“太后说炼毒……是怎么一回事？”

　　“又为何会牵扯到陛下身上？”

　　这话她问得小心，也不算太直白。只是方才太后所言的每一句都在二人耳边回响，那言语中带着的蚀骨恨意，却是再怎么小心的提起都无法规避的。

　　燕晗沉默了许久，他的双唇很薄，轻抿时呈现出一种好看而微妙的弧度，浅棕色的眼眸微微闪烁着，似乎带了几分难言的脆弱，

　　“朕不想说……”

　　江鸣雪没有追问。良久以后，她听见身侧的帝王似乎轻叹了口气，沉缓的呼吸声像是某种遥远而无奈的叹息，又总显得有些沉重。

　　“你真的很想听吗？”

　　燕晗垂着眸子，并没有看她，只有放在膝上的手渐渐收紧，青白的指节上隐现着青筋的脉络，只轻声问了一句。似乎是怕她想知道，却也像怕她不想知道。

　　江鸣雪微微一愣，“我想听。”

　　“其实不过是一些陈旧的往事。”

　　许久的沉寂后，帝王终于缓缓开了口，他说话时似乎不经意地仰起头，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朕少时，太后喜练巫蛊毒药。蛊毒这种东西，寻常人畏惧，推诿抗拒，试药时成效不佳。”

　　“她是朕的母后，朕信她，所以不怕。她便拿朕试药。”

　　说道这里，燕晗顿了顿，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也是朕自己蠢，信了一次又一次。”

　　“如此十数年，近乎将世间奇毒试了个遍，朕也算练得百毒不侵。所以今日的香虽有毒，于朕却无碍。”

　　江鸣雪听着，不由红了眼眶，她想起今日阿槿在慈宁宫一遍遍叩头发抖，心中一阵恶寒，几乎难以想象一个孩子要如何承受胜于这十几倍的苦楚。

　　她强压着颤抖的声音，“陛下，很疼么？”

　　燕晗有些错愕地一顿，目光似乎闪了闪，良久后，却也只是平静地“嗯”了一声，“少时，朕每每发作，生不如死，也常求她。但她只站在一旁，看着朕笑。”

　　“后来朕便再未求过她。日久年深，除了难以入睡，倒也死不了。”

　　“可有法缓解？”江鸣雪艰涩道。

　　“从前朕发觉，听你的歌声会好许多。”燕晗轻笑了笑，深沉而宽和，似乎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只有惋惜和愧怍，“但朕对不起你，惹得你厌烦朕。”

　　“今生你便再未给朕唱过了。”

　　帝王说得无比诚恳，也是实情，江鸣雪却有些不忍心听，甚至不忍看他眼底的神色，只能默默垂下头，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和心绪。翻涌的情绪下，她的喘息声略重了些，带着强烈的起伏，却只不甘地开了口，“陛下，恕我直言，天下没有这样的母亲。”

　　“太后为何这样对你？”

　　燕晗将手轻轻抚上她的背，动作轻缓而温柔，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只是他的神色虽然平静，却似乎比江鸣雪更哀伤，“朕少时也不解。”

　　“后来，朕发觉母后总与太师往来，于□□幽会、私通。燕昭，便是在那时所生。”

　　江鸣雪呼吸一滞。

　　“父皇确实不堪为人夫。朕知道，母后憎恶父皇，也是真心心悦太师，朕不想她死，所以装作不知。后来，朕一直看着她对燕昭视之如命，对朕弃之如履，也曾想过揭发实情，却还是不想她死。”

　　“再后来，她用朕试出的蛊毒，控制父皇的心神，传位给了燕昭。”

　　江鸣雪已经不忍听下去了，燕晗却还是没有停下。

　　帝王面色平静如湖面，只有眼角在夜色下湿润而泛红，似乎在她面前撕扯着积年的伤口，鲜血淋漓而不知，“朕当时羽翼未丰，只能先回到殷州的封地。”

　　“加冠那年，按照礼数，朕要回上京行冠礼。太后给朕写信，说很想朕，也很愧疚……”

　　“江鸣雪，朕当时竟真的有几分高兴。”

　　燕晗扯了扯唇角，望着月色，似乎这样便没有那么苦痛，也不显得太过卑微，“可到了上京，等着朕的，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剿杀。燕昭觉得朕远在殷州，拥兵自重，会是日后的威胁，想杀了朕。”

　　“她又帮了燕昭。”

　　“所以，朕决定篡位那一日起，就没想过燕昭的命，也没再奢求过太后的爱。”

　　江鸣雪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双拳紧握，没有说话。

　　“江鸣雪，怎么不说话？”

　　“被朕这不堪的一生吓到了么？”

　　燕晗微微垂下头，似乎不敢看她，只是自嘲地笑了笑，洁白如瓷的侧脸在黑夜中凸显出极为凌厉的线条，却带着几分易碎的错觉，“也是，你本不曾接触这些……”

　　“是朕的一生只有欺骗、算计、毒药，还有血。你若觉得害怕，远离朕也好，只是别让朕找不到你……”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江鸣雪抱住了他。

　　她埋首在燕晗的颈边，眼泪滚落时带着温热的体温，将他身上清冽的冷香烫出了几分暖意。她将手搭在燕晗的背后，帝王的长发冰凉而柔软，绸缎一样光滑，穿过她的指尖，恍惚之间，似乎也算一种缠绵。

　　燕晗怔然地愣在原地。

　　“不堪的是他们。”

　　江鸣雪平静地开口，声音中带着几分温暖的笑意，“陛下很好。”

　　她说完，想了想，在他耳边轻哼着一首古老的歌谣。那是她的年幼时母亲常给她唱的，她至今还记得，不知为何，此刻很想唱给燕晗听。

　　燕晗只是听着，没有说话。

　　对他来说，江鸣雪像是一团烧得不旺的火，恰好出现在他世界的中央。似乎以往风雪晦暗好多年，但只要拥有一点她的明亮和温暖，那就算不得什么。

　　江鸣雪的歌声很好听，和前世一样柔软，却似乎难得不再悲悯世人，只是在怜悯他。

　　今夜的晚风带着轻微的凉意，月光很明朗，高台之上望去，宫苑中零星的灯火被风吹得有些摇晃。而这些平静的景象似乎都被揉进了江鸣雪的歌声中。

　　这样的歌声后来出现在燕晗的每一个梦里。

　　这样的歌声也像不灭的烛火，照彻他晦暗多年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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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里的夜似乎很漫长，但人若是幸福起来，却也是体会不到这夜色的孤寂的。零星的灯火熄灭了又亮起，天光消散了又重燃。

　　江鸣雪这几日一直在照顾阿槿，鲜少出门。

　　前几日，阿槿突然很想吃宫外的一家点心。江鸣雪不便出宫，便去信让唐明月差人送上一些，而今到了约定的时日，她便独自去宫门口处拿。

　　今日风清气正，和暖的阳光洒在宫门前，将朱漆的大门照得很鲜亮。

　　她远远望去，在这扇鲜亮气派的大门前，站着一个霜白的身影，似乎恰好在等她。他身后隐约还站着一个人，却蒙着面，让人觉得奇怪。

　　“阁主？”

　　江鸣雪诧异地看着眼前的人，没想到他去江淮一趟，这样快就回来了。

　　宋晚烛站在光影里，雪白的衣袍上暗金云纹时隐时现，缥缈而美丽，耳边的红玉耳坠在光里红得打眼，反将他的脸衬得更白净，笑意也不免带了几分妖冶。

　　他将手中的点心递给江鸣雪，缓声开口，“江淮的事了结的早，霁之的母亲我已然找到了，人是你带回去的，过两日可以去见一见。”

　　“唐明月说你想吃这家点心，我恰好今日回宫，便顺手带给你。”

　　江鸣雪笑着接过油纸包好的点心，道了声谢，觉得心情还算明朗，只是有些犹疑地看了眼一旁的人，

　　“这位是？”

　　宋晚烛递给那人一个眼神，他便立刻会意，将面纱取下。

　　露出一张和燕昭一模一样的脸。

　　江鸣雪不由一愣，许久都说不出话。半晌，她才厌恶地皱着眉，近乎本能地一问，

　　“你不是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