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今天火葬场了吗》鸣鹤在阴

52、明烛旧梦（九）

　　大殿内的声音很嘈杂，有太后的唾骂，吴黛的呐喊，宫人的低语，刘公公为难的叹息，以及兵戈摩挲的声音。

　　燕晗却只听得见江鸣雪细碎的哭声。

　　“对不起。”

　　“对不起……”

　　帝王眼中的薄红几乎化为血色，无措地看着她，愧疚与怜惜像是凛冽的冷锋，将他心上唯一一点柔软的地方反复剜去，鲜血淋漓，只剩下惨烈的痛意，“江鸣雪，对不起。”

　　“是朕不好……”

　　燕晗有些艰涩地开口，“是朕来晚了。”

　　即便他在收到眼线的消息后，没有半分的犹疑，竭尽最快的速度，甚至顾不上所谓的天子仪态，漏夜赶来了慈宁宫，在看到眼前人哭红的眼睛时，他还是觉得自己来得太晚了。

　　江鸣雪还在抽泣着，眼泪蒙住她的眼睛，透出淡红的底色，大约看不清他。

　　燕晗抬起手，轻轻抚上她的脸。

　　江鸣雪的眼泪是温热的，滚落到他的指尖时，却似乎传递着他今生都没有触碰过的滚烫。

　　他不理解世上的大多数人，但他似乎可以理解江鸣雪。燕晗几乎从来没有见过她哭得这么伤心，不是权宜之计的服软，也不是博取怜悯的算计，是真正的脆弱与哀伤。

　　可他从未学过如何宽慰别人的痛苦，只是近乎本能地想抱一抱眼前的人。

　　燕晗深处手，轻轻揽过她。他的怀抱大约不算温暖，只有一种肃穆的厚重，带着安息香的深沉与梨花醉的清幽。

　　他轻皱了皱眉，竭力感知着江鸣雪的痛苦，在她看不见的耳后，琥珀般的眼眸轻颤着，落下几滴冰凉的眼泪。帝王拥抱的动作很轻，修长的手指穿过江鸣雪的发丝，轻轻抚上她的背，似乎带着几分无措的安抚，“朕在，没事了。”

　　“不要怕。”

　　江鸣雪没有推拒他的怀抱，只是依旧啜泣着，他可以感受到她因为抽泣而颤动的身体，这样轻微的颤动似乎也会牵扯到他的心，带来连绵不断的痛意。

　　大约过了许久，江鸣雪才缓过神来，从他的怀里挣出来。

　　她看向跪在地上的阿槿，很快上前扶住她，定了定神，利落道：“太后宫里的香有毒。”

　　“陛下可否向太后求一求解药。”

　　“想来，陛下和刘公公，还有今日从御前赶来的兵士，也是需要这药的。”

　　燕晗闻言一顿，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地瞥了鹤冰一眼。

　　御前的人很快动作起来，将慈宁宫搜得干干净净，片刻便找到了那个描着鲜红色图腾的金匣子，也找到了放在其中的解药，递给了帝王。

　　燕晗先将药给了江鸣雪，有些关切地看着她服下后，再随手将剩下的给了鹤冰，任他们分发。

　　“陛下怎么不用药？”

　　江鸣雪给阿槿喂完药，注意看了看面色如常的燕晗，他是唯一一个没有服下解药的人，可看上去却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便有些犹疑地开了口。

　　燕晗的眼神闪了闪，似乎思索了片刻，却只淡声道：“朕没事。”

　　在解决完性命攸关的燃眉之急后，就该解决罪大恶极的人了。

　　昏黄的烛光之下，吴黛似乎注意到了一行人的目光，还没等人问罪，她便先笑了起来，似乎要笑出眼泪来，“哈哈哈哈！今夜的戏，真是精彩极了。”

　　“难怪啊，难怪这皇后的宝座，日日空悬，任凭我如何努力，都不过镜花水月。”

　　她的脸上浮现出几分不太明显的哀意与不甘，似乎想狠狠瞪一眼江鸣雪，却还是自嘲地笑了笑，“可怜我的母亲，将我养成上京千尊万贵的小姐，盼了那么多年，到死都盼着我坐上后位……”

　　“到头来，什么世家门楣，到底比不过天子的痴心一片。”

　　“反倒害得我吴家白白倾覆，背上这许多骂名……”

　　她大约是知道这是自己今生最后的一番话了，所以说得恣意又放纵，似乎要将所有的不甘与憎恨都宣泄而出，甚至不顾会不会冒犯天颜。

　　燕晗除了体会江鸣雪的哀乐，向来是无法理解旁人的。

　　他记得江鸣雪方才哭诉的每一个字，所以此刻，帝王只是冷笑了一声，神色凌厉而平静，“你不是要做皇后吗？朕成全你。”

　　吴黛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燕晗的眼神凉薄而悠远，“既然你那双亲期盼了半生，朕便许了亡灵的执念。”

　　“让你去做燕昭的皇后。”

　　不仅是吴黛和太后，连江鸣雪都闻言一愣。燕晗的意思，是直接要赐死吴黛，然后随意给她个先皇后的名分。此举于理不合，大约也只能草草下葬，史官一笔带过便是了。

　　只是将一个罪臣之后平白赐死指婚，不仅是对吴黛的惩处，更是对先帝的侮辱。

　　一旁的太后沉默了良久，此刻似乎再坐不住，近乎疯狂地凑往燕晗的面前。

　　她的脸惨白而苍老，眉目和燕晗一样凌厉，原先漂亮的眼睛涨得通红，似乎要将眼角撕裂，只是质问道：“燕晗，你疯了吗？”

　　“那可是先帝！是你一母同胞的兄弟！你篡了他的位，要了他的命，还要这样折辱他？”

　　燕晗平静地望着自己的母亲，“是又如何？”

　　太后的神色中闪过一丝错愕，良久之后，似乎自嘲地笑了笑，猩红的眼角流下两行浊泪，带着几分悔恨与憎恶，“哈哈哈，本宫真是后悔啊……”

　　“当年拿你炼毒时，怎么没有干脆毒死你？”

　　江鸣雪看着眼前此景，听着这样的话语，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只强迫自己飞快地思索着这对母子过往所有的反常之处。

　　燕晗闻言，却轻蔑地笑了笑，“太后是不想毒死朕么？”

　　“是朕命硬，又刚好有点用。”

　　对于自己母亲的恨意与诅咒，他似乎一早就习以为常，即便面对这样的场面，燕晗的脸上却只剩近乎淡漠的平静和冰冷，好像对这样的母亲并不在意。

　　太后怔然地一顿，近乎反常地垂下了眼。

　　“太后，朕从前只是杀了燕昭。”

　　燕晗缓缓上前一步，恰好挡在了江鸣雪身前，没有让她看见自己的神色，只是声音透着一种近乎可怖的冰冷，“可你若再敢动她……”

　　“太师谢氏，朕定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不知是看到了怎样的神色和眼神，太后有些迟钝地往后退了半步。她红着眼，紧紧咬着自己殷红的双唇，却没有再多说半个字。

　　江鸣雪强按下询问的冲动，心中似乎有了几分不太明晰的猜想和感觉。

　　她看着燕晗的背影，帝王转过身时，神色又变得平静而淡漠，甚至带着几分莫名的笑意，似乎是有意展露给她看的从容。即便在江鸣雪看来，这笑意属实带着几分勉强。

　　大殿内沉默了良久，刘公公眼明心亮，朝鹤冰使了个眼色。

　　御前的侍从们很快得了吩咐，要将吴黛拉下去解决。她垂着头，依旧自嘲地笑着，却没有挣扎什么，似乎已然接受了自己略显落寞的结局和求而不得的一生。

　　江鸣雪看着，思索了许久。

　　“等一下。”

　　在鹤冰马上要带着人离开慈宁宫的寝殿时，她还是开了口：“陛下，吴家已然倾覆，看吴娘子今日这样子，对家族所为确实也是不知情。今夜，到底没出什么人命……”

　　“将她赶出宫去，再不得入宫，您看可好？”

　　燕晗皱了皱眉，难得没有答应她的请求。

　　江鸣雪也皱眉看向他，眼神中略带了几分哀求的意思，虽然她没有说话，但只一个不太明显的眼神，帝王却也无法拒绝她。

　　“吴娘子，你我今生大约不会再见了，我最后同你说几句话吧。”

　　在吴黛错愕的眼神中，江鸣雪理了理思绪，她知道吴黛的委屈和不甘，也猜到，在吴黛眼中，父亲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家族的覆灭是自己带来的无妄之灾。

　　可不了解过去，就很难真正开始。

　　“我在京城待了许久，犹记得吴娘子前些年的生辰上，相国大人送了爱女一个黄金观音像，上面缀满了各色彩宝，价值连城，举世罕见。”

　　江鸣雪思索着从兄长那里了解到的实情，神色平静而温和，只是轻声道：“同年，漠北大旱，死了很多人。”

　　“朝廷拨去救灾的银子，有一半流入了相国大人的府中。”

　　其中大约也有一小部分，变成了那座价值连城的黄金神像。

　　后面这半句话江鸣雪没有说出口，吴黛却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时有些失神。良久以后，她缓缓闭上眼，柳眉轻蹙，平静地滚落两行清泪。

　　江鸣雪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回忆着吴黛一生的执念，无声地叹了口气，却还是带着笑意开了口，“而今漠北风光无限，百姓都很和乐，不比京城的富贵繁华逊色。”

　　“往后，吴娘子若是得空，可以去漠北看看。”

　　吴黛的泪眼有些茫然，似乎一时没有回过神来，无措地看着她。

　　江鸣雪却只是微微笑了笑，却诚恳道：“我觉得，吴娘子也算风华绝代，不是非得做皇后。”

　　“也不是只能当上京城千尊万贵的小姐。”

　　她的语气真诚而温柔，似蒲苇坚韧，一如多年以来一样。这样的声音和话语落在人心上，绝望之人看来，似乎真的也像救命的稻草。

　　吴黛愣了愣，深深看了她一眼，却没有说什么。

　　她对江鸣雪行了一个很恭敬的礼，起身后抹了一把眼泪，最后看了一眼慈宁宫的大门，便也走了。

　　慈宁宫又安静下来，即便当下大殿内站着许多人，似乎还是无法掩盖这样的死寂和阴冷。

　　江鸣雪从吴黛处回过神，心中有一种莫名的释然。只是在环视了慈宁宫一眼时，还是觉得有几分难掩的畏惧和寒意。

　　她几乎本能地看向燕晗，又对上那双琥珀般的眼睛。

　　在她的余光中，太后依旧神色凄然，金色的香炉明亮得晃眼，猩红的诡异图腾似乎要蜿蜒到她的眼中。而燕晗还是那样肃穆而沉默地伫立着，似乎可以托举她所有的不安和恐惧。

　　在琥珀般的眼眸中，江鸣雪只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但她觉得，不论燕晗再怎么无谓，眼下她总要问问他的曾经，问问他与太后之间那样张扬的仇恨与憎恶，问问他掩盖在淡漠神色下的哀意与痛苦。

　　而燕晗只是那样静默地看着她。

　　他不知道江鸣雪此刻的想法与情感。

　　只是今夜，他触碰过她流淌的鲜血，体会过她眼泪的温度。他第一次拥抱她，感受她啜泣时身体轻微而克制的颤抖。

　　他见过她无比真实的痛苦，毫不掩饰的脆弱，还有近乎通达的慈悲。

　　燕晗近乎自负了一生，但他觉得自己配不上江鸣雪。

　　而区区后位，更配不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