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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明烛旧梦(八) ...

  •   短短一句话,吴黛说得颇为玩味,她咬字极重,语气清晰而缓慢,让人胆寒的恨意从话语中渗出来,被那张桃花面上的美丽笑容一衬,显得更加诡异。

      江鸣雪强按下心中的寒意,面上还是勉强挤出几分从容的笑意,“我既然已经来了,我那侍女,便先放她回去吧。”

      “小姑娘不懂事,贵府出的事,她不知情的。”

      “江女官何须操心这些。”吴黛勾了勾唇角,殷红的唇色在夜色中像凝结的血,一说话,露出两排细密而惨白的牙齿,“你这侍女对你真是情深义重,不过是在门前看到一支你的簪子,连慈宁宫都敢闯。”

      “看江女官这样子,想来对她也是颇有情义呢。”

      “这样最好了。”吴黛眯着眼睛,对江鸣雪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有些戏,两个人唱才精彩。”

      “请吧,江女官。”

      江鸣雪默默握着拳,修长的指甲有几分嵌入肉里。

      她回过头,身后是漆黑厚重的夜色,好像可以将人掩埋在这样的黑暗里,再不见天日。她最后往寂静的夜空中眺望了一眼,然后回过头看着吴黛,略笑了笑,

      “劳烦吴娘子带路了。”

      ……

      如果说白日里的慈宁宫透着一分死寂和阴森,那么夜里的慈宁宫大约就只剩下诡异了。

      先帝丧仪的帷幔一直没有撤去,挂在宫灯和树枝上,幽微的烛光一照,透出一种凄惨的白。零星的灯烛在夜里摇晃着,像是不灭的、带着恨意的眼睛,不停地闪烁着,映照着宫人们单薄瘦削的身影。

      灯下的宫女没有丝毫表情,眼神空洞而木然,直勾勾地盯着地面,像是一个个没有生机的陶俑。

      江鸣雪经历过很多生死攸关的时刻,但眼下,她的手心还是不免冒着冷汗。

      紧张之间,她深吸了几口气,心下却更泛起一丝不安。

      她会用毒,也略懂香料,前世就是用带着毒的香,要了宣明帝的命。所以此刻,她几乎很快就意识到,慈宁宫的气息是不太对劲的。

      只是即便再不对劲,她到底不可能不呼吸。只要用毒之人一早服下解药,她便几乎是避无可避的了。

      江鸣雪心下似乎已经预料到了接下来可能要面对什么,只是面上不显,尽量放平气息,以免中毒太深。她依旧跟着吴黛往里走着,心中预想过许多可怖的画面,只是在进入太后的寝殿时,还是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偌大的宫殿中弥漫着凄清的月光,白色帷幔在风中浮动,发出簌簌的声响。一点幽微的烛光洒在大殿中央的黄金香炉上,映照出那片鲜红诡异的图纹,狰狞的笔触像是鲜血写就的,透出一种莫名的恨意。

      太后瘦削的身影立在香炉的旁边,青白而苍老的脸上挂着一抹阴冷的笑意,香炉里的火光映在她的脸上,似乎点燃了她漆黑的眼睛。

      在她的脚边,阿槿被捆在地上。大约是中了毒的缘故,她的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血色。

      “好痛啊……”

      阿槿紧闭着眼睛,半跪在地上,头一下一下地叩着地面,即便见血也没有停止,似乎是想缓解某种更加刺骨的疼痛,嘴上一遍遍喃喃着:“疼,疼,好疼啊……”

      “怎么会这么疼……”

      在她的身旁,太后高傲地站着,唇边是那样自得的笑意。

      江鸣雪这时才意识到,她是在观赏他人的痛苦。

      她几乎来不及思索太多,只是飞快地上前,在阿槿的身前跪了下来,轻声道:“你怎么了?”

      大约是听见了她的声音,阿槿似乎用尽了全力,勉强地抬起头,露出满脸的泪痕。疼痛似乎已经侵蚀了她的意识,她只能说出几句零散而错乱的话,“唔,我好痛的。”

      “你快跑,这个香有毒的……下午,我站在这里等你,好久,然后就开始痛了……我也没有力气。”

      “啊啊啊,好疼,阿雪,有刀在刻我的脑袋……你快走……”

      虽然是零散的几句话,江鸣雪却也已经拼凑出了事情的大概。

      大约是吴黛和太后设计,找人偷了她常带的簪子,放在慈宁宫门前诱阿槿进去。虽然阿槿的身手远在宫里的寻常侍卫之上,但毒药阴狠,绝对的疼痛下,再高超的武艺,大约也是没有什么用的。

      另外,大约还有两个摆在她面前的事实。一是阿槿现在真的很痛苦。

      二是,她自己大约也已经中毒了。

      江鸣雪知道,阿槿自小在观澜阁习武,素来是不轻易喊疼的,眼下不知是怎样的疼痛,才会将人折磨成这个样子。她红着眼睛,一把抱住阿槿,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我不走,过一会儿,我便带你回去。”

      “回去?”

      吴黛似乎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轻蔑地一笑,趾高气昂地站在她面前,“江女官,你不会以为,自己还能带着你这个侍女一起回去吧?”

      “太后,我不曾见罪于您。”

      江鸣雪没有理会吴黛的为难,只是缓缓起身,平静地望向太后,略笑了笑,“我这侍女甚至只见过您几面,绝无冒犯得罪。眼下,您与您的宫人都没有中毒,想来您也是有这解药的。”

      “可否请您高抬贵手。”

      太后转过身,轻瞥了她两眼,随即轻慢地笑了笑,似是无奈道:“吴相国替本宫办事多年,劳苦功高,眼下因你被突然治罪,本宫只能保下吴娘子。她恨你入骨,求到本宫这里,本宫只能成全她了。”

      “况且,燕晗既将你看得那样要紧,本宫自然……”

      年迈的女人笑了笑,没有说下去,只有鬓边的霜发在迷朦夜色中白得刺眼。

      江鸣雪将目光从太后处收回来,隐隐感觉胸口和脑中开始做痛,大约是她中的毒也要开始发作了。

      晃神思索间,她看向吴黛,二人对视的刹那,她看到了对方脸上那样不甘与残忍的笑意。

      “哈哈哈哈,江女官,你可曾想过,自己会落入我手?”

      “你又可知,我有多恨你。”

      “我可是有凤命在身的人。”吴黛放声大笑着,那笑容恣意而疯狂,只有一双漂亮的杏眼中噙着两滴眼泪,“我吴家三朝元老,宰相门第,何等显赫。自小,母亲就告诉我,我是整个上京城,最最高贵的小姐。”

      “将来是要做皇后的。”

      “我等啊等,养姿容,修举止,谨言慎行,战战兢兢,只为搏一个温良的美名。好不容易等到太后的垂青,要将我指给陛下为后,偏你出现了……”

      吴黛的神色突然变得阴冷起来,眼睛却睁得浑圆而通红,两行泪珠径直滚落下来,“你不仅迷惑了陛下的心智,还害得我吴家一夕获罪,辉煌不再。我父亲的头颅,至今还挂在城门上!”

      江鸣雪强忍着疼痛,看着她眼底翻涌的恨意,一时有些愕然。

      她知道,吴黛这样的一生,不能说不可悲。但细论起来,吴家的悲剧起于吴相国一次次的贪墨和弄权,是自食其果,怪不到她身上。

      吴黛只是需要一个人恨而已……

      阿槿依然在地上□□着,嘴里一直喊着疼,江鸣雪定了定神,只能直接了当地开了口,“既然吴娘子恨我至此,又没有立刻杀了我。那是要我做什么呢?”

      “或者说,我要如何,你才觉得解气呢?”

      “我倒也不是一个强人所难的人。”

      “自然不会要你和你这侍女都死在这儿。”吴黛钩了钩唇角,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鲜红的唇色颇为晃眼,“这样吧,你若想救你这侍女,那便即刻自裁,我便将解药给她。”

      “你若想自保,那便即刻杀了她,我将解药给你。”

      她对着江鸣雪粲然一笑,“你来决定,你们二人活哪一个。”

      “如何?”

      吴黛的话在大殿回荡,江鸣雪深吸了一口气。她看着眼前被放在地上的匕首,不知想到了什么,终于惨淡地笑了笑。

      又是这样俗套而两难的困境啊……

      愚蠢地去死,还是肮脏地活着。

      一旁的阿槿不知听见了什么,似乎用尽了力气,从地上坐起来。她停止了疼痛的□□,面色苍白而惨淡,又抽了抽嘴角,似乎想要对江鸣雪笑一笑,却还是疼得没有力气,

      “江鸣雪,动手。”

      “快一些,我太疼了……”

      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剧烈的痛楚似乎一直摧折着她的心神。阿槿匍匐在地上,缩成一团,大殿上只有她痛苦的喘息声。

      江鸣雪没有回应她的话,只是颤抖地拿起了地上的匕首。

      她红着眼,缓缓看向阿槿,眼角一滴泪将低未滴,似乎写满了愧疚与不忍。

      而下一刻,她猛地转过身,将匕首抵向了太后的咽喉,

      “解药在哪里?”

      她动作极快,太后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却也阴冷地笑了笑,“你敢动本宫?”

      江鸣雪知道太后没有松口的意思,却还是紧紧握着手中的匕首。可能是太过紧张的缘故,她的匕首拿得有些不对,刀刃划破她的掌心,鲜血像一条断了的红线,从她的手上蜿蜒而下,一滴滴落在地面上。

      但她顾不得掌心的伤口,又强压下即将毒发的痛意,只是紧紧握着匕首,挟持着当朝太后,冷笑了一声,“诸君可看好了,若是不将解药交给我,我便杀了太后,明日陛下势必问罪。”

      “我与我这侍女毒发,兴许是活不了了……”

      “可今夜,慈宁宫的每一个人,都要陪葬。”

      她的话音清晰而响亮,在整个大殿回荡。

      江鸣雪知道,这些宫人日日与太后相处,太后在用毒之前,大约也给她们赐过解药。阖宫上下这么多宫人,再怎么麻木漠然,在生死攸关的事情面前,总会有人松口。

      “不许说!”

      吴黛似乎也不太想管太后的安危,只是疯狂地呐喊着,“一个都不许说!”

      “都不许说!”

      可即便她再怎么呼喊,都阻止不了旁人自救求生。

      一个宫女神色怪异地从大殿的屏风后钻出来,手中拿着一个金色的小匣子,上面用鲜血般殷红的笔触描绘着古怪的纹样,和那香炉上的如出一辙。

      江鸣雪知道,这大约就是解药。

      她正打算松一口气,寝殿的大门却被突然打开。

      凛冽的晚风从门外涌入,卷入几片翻飞的落叶,带着几分肃杀死寂的气息,一如前世她初见燕晗时一样。

      帝王的身影隐没在夜色里,矜贵而冰冷,却似乎着急极了,甚至乱了仪态,片刻间就站在了江鸣雪眼前。

      对视的刹那,她看见帝王染上一层水红色的眼睛,琥珀般的眼睛晶莹美丽,动人心魄,似乎就要落下泪来。

      在这双眼睛中,江鸣雪鲜少看到这样鲜明的情绪。

      刘公公气喘吁吁地站在燕晗身后,看到眼前的场面,不由目瞪口呆,“江女官……你这是做什么?”

      “你……你怎么能这样挟持太后呢?”

      江鸣雪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自己是在燕晗面前,拿匕首挟持他的母亲,当朝的太后。即便被就地正法,也是大逆不道,死有余辜……

      “铮——”

      匕首从她的手中脱落,她的手腕太疼了,毒药发作得很快,疼痛在她身上蔓延,让她的手忍不住地颤抖。

      江鸣雪强压下心中的慌乱,也不太有力气解释自己方才无路可走的处境,深吸了一口气,只尽力平静道:“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方才,实在是被逼无奈。”

      “我,我并非有意为之……。”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疼痛,近乎本能地解释着。只是不管再怎么说,在这样的景象面前,在太后和吴黛愤怒的指证面前,她说再多,大约都是苍白无力的。

      江鸣雪垂下眼,任凭手掌的血不断滴落在地上,没有再说什么。

      “朕知道。”

      燕晗缓缓走上前,似乎顿了顿,却还是轻轻碰了碰她的手指,鲜血从她的掌心蜿蜒而下,也流淌在燕晗的手上,传递着温热黏腻的触感,“朕信你,不要怕。”

      “疼不疼?”

      江鸣雪微微一愣,她错愕地抬起眼,看见燕晗红润的眼睛,无比虔诚而关切地望着她。帝王纤长的睫羽轻微地颤动着,带着几分湿润的感觉,似乎是被她的血刺痛了眼睛。

      “我好疼……”

      泪水从江鸣雪的眼中决堤,大颗大颗的泪滚落在她的脸上,方才所有的谨慎与理智,魄力与胆识,似乎都在片刻化为泡影。在帝王琥珀般清冽的目光中,她心中的委屈似乎再压不住,

      “燕晗,我真的好疼啊,从来没有这么疼过。”

      “我差一点就要死了……”

      “她们一直逼我,她们还要我杀了阿槿……”

      她终于委屈地闭上眼,泪水在她的脸上恣意流淌着,她几乎是哭喊道:“我赌你会来。”

      “可你怎么才来啊……”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明烛旧梦(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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