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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明烛旧梦(五) ...

  •   当朝左相在一夜被治罪,吴氏在上京城显赫百年,覆灭也只在朝夕之间,不免令世人唏嘘。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时人都说这吴家这样的望族,又是太后的座上宾,大抵还有回转的余地。

      流言如沸,议论纷纷。但阿槿却听不进去这么多。

      她郁闷地在小厨房蹲下身,想着自己那日为什么要贪睡。

      如果她和江鸣雪一起去慈宁宫,那吴黛一定没有动手的机会,江鸣雪也不会被人骂了。虽然江鸣雪没有责怪她,甚至因为怕她担忧,没有将此事告诉她,她还是难过。

      阿槿记得,小时候总很多人骂她,说她脏兮兮,不干净。爹娘总将她讨来的东西给弟弟,她嘟囔两句,总会被打,拳头和巴掌落在身上,还挺疼的。为了让自己能好好活下去,她就变得钝钝的,渐渐感觉不到别人的厌弃,对疼痛的知觉也再不敏锐。

      直到她被江鸣雪捡回去,被打理得干干净净的,再也不用乞讨东西。

      有不懂事的孩子骂她时,江鸣雪会扯着清脆的嗓子,大声帮她狠狠骂回去,哪怕争得面红耳赤。有人想打她时,江鸣雪会挺着瘦弱的身板,毫不犹豫地挡在她前面,即便她自己也在发抖。

      所以在阿槿眼中,江鸣雪最脆弱,也最强大。

      她努力了好多年,让自己变得很厉害,希望以后也能保护江鸣雪无数次。

      可是这次,她却没能陪在江鸣雪身边。先前在上京城,她跑去追刺客,也让江鸣雪遇险了……

      阿槿觉得难受,努力站了起来。

      她难得地抹了把眼泪,然后用力拍拍脸。看着锅里正在煮的红豆粥,想起江鸣雪喜甜,她又毫不犹豫地往里头加了一大勺白糖,趁热盛了出去。

      红豆粥温热而黏稠,飘散出带着浓郁香气的白雾,温暖的红豆甜香蔓延了一路,最后扑散在江鸣雪的脸上,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忍不住微微扬起嘴角,咽下一勺温热的甜粥,抬眼间,看见阿槿微红的鼻尖,不由一愣。

      “这是怎么了?”

      江鸣雪放下粥,伸出手指摸了摸她的脸,指尖还带着红豆粥的温度,“怎么哭了?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阿槿低着头,又抹了把脸,半晌,只是顿顿道:“你以后去哪里都要带上我……”

      “绝没有人敢欺负你。”

      江鸣雪微微一愣,随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无奈地笑了笑,只沉声应了一句,

      “好,我信你。”

      此话一出,阿槿愣了愣,漆黑的眼睛眨了眨,面色似乎好过了不少。

      可即便如此,江鸣雪还是担心她太过自责,想着该问些什么别的话题,好排解一下她心中的愧疚,便开口道:“你最近有和阁主联系吗?”

      她想起唐明月先前提到的,宋晚烛对吴氏的报复,不由皱了皱眉,“吴氏被灭门后,我就不曾再在宫里见过他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好像又是去找人了。”

      阿槿似乎认真地思索了片刻,才开口道:“之前你救下来那个南越的刺客,好像是叫什么……霁之对吧?从小被南越国君豢养,无父无母的。你不是答应让阁里帮他找家人么?”

      “听说有了点线索,阁主自己去找了。”

      江鸣雪一愣,随即回忆起来。

      霁之之前同她说,他母亲似乎是江淮一带有名的歌女,她重查江家旧案,恰好也在江淮,就交代一起查下去了。只是她没想到,宋晚烛会这样上心。

      算下来,霁之本是她领回观澜阁的人,她倒是该多留意些,日后找到霁之的母亲,她合该去见上一面。

      “阁主总爱忙这样的事。”

      江鸣雪正出神,却见阿槿似乎没有思索太多,颇为自然地喃喃道:“这世上的可怜人那样多,那么多人活不下去,他总爱往回捡。虽然总说是在利用,但是观澜阁花钱雇一个人可比培养一个人轻松多了。”

      “这么些年,他不是一直这样吗?”

      阿槿其实是个很聪慧的姑娘,她说得随意,江鸣雪却闻言一愣,不由又陷入了新的沉思。

      其实,若说朝廷是天子的朝廷,那江湖大约可以算是宋晚烛的江湖。他自十六岁时亲自创立观澜阁,这么多年来,声名鹊起,几乎已经成为了江湖的主人,只是行事低调神秘,常人难以接触。

      江鸣雪对宋晚烛了解不多,只依稀听几个常来阁里的和尚说过,宋晚烛确实是在国寺里长大的。

      他的命数原不是很好,虽然出生在地方顶顶富庶的人家里,却没有那无忧公子的命格。据说,他母亲被当朝的一个权臣所杀,父亲求告衙门无果,最后一怒之下,当街刺杀了那权臣。

      最后仇家毫发未损,他父亲却被衙门问斩了。

      国寺里道法高深的方丈偶然路过刑场,见他可怜,又极聪慧,就把他领到寺庙里庇护着。宋晚烛天资极高,颇具禅心,原是要继承方丈的衣钵,成为一代高僧,寻羽化成仙之法。

      不知为何,却背离师门,入世了。

      江鸣雪想到这里,思绪飘得有些远。

      她记得,观澜阁里的人,身世大多坎坷,走投无路,求告无门。若不是宋晚烛搭救,大约要走上他父亲的老路,以命相搏,铤而走险,甚至嫉世如仇,伤害无辜之人以排解愤懑。

      观澜阁帮他们报仇雪恨,教他们监察百官,使原该指向世道的刀又变成维护世道的剑。

      那双淡漠而带着几分悲悯的眼睛仿佛又出现在江鸣雪眼前,清透而浅淡的烟灰色,像月色一样寒凉,从无常命数中生长,又被寺庙的香火浸润了许多年,最后看向苦难深重的人间。

      江鸣雪想着,宋晚烛也算人如其名。

      人世将晚,秉烛夜行。

      ……

      望舒楼下种着一片极好的海棠,春日一来,开得像一片灿烂的红霞,如梦似幻,让人忍不住贪看两眼。

      春色弥漫在皇宫的每一个角落,望舒楼的春色却独独被框在承天殿的窗棂中。微风吹下海棠花瓣,像绯红色的雨,砸入燕晗的眼眸,似乎也搅动着他平淡惯了的心绪。

      他素来不喜欢春日,春日喧闹,可他却总不由地望向她那处的海棠。

      “朕想出去走走。”

      燕晗将有些失神散漫的目光聚拢,然后淡淡看了一旁的老太监一眼。

      刘公公闻言,似乎有些喜上心头,忙道:“陛下今日怎么这么好的兴致?可是有什么喜事,说来也让老奴高兴高兴。”

      帝王顿了顿,似乎没什么高兴的意思,只是沉声道:“朕想赏春,不行么?”

      “那,那自然是行的!”老太监先是一顿,虽然觉得反常,却还是满脸堆笑道:“老奴这就去准备。”

      刘公公动作很快,只片刻后就收拾停当了。燕晗说不想太多人跟着,只让他随侍,他熟悉燕晗的性情,便也没有追问太多,只当是天子想要清静。

      直到他跟着燕晗来到了望舒楼附近,看着满眼的海棠花枝,他才知道今日这是怎么一回事。

      “陛下,既然都走到这里了……”

      老太监面上带着一丝不太明显的笑意,试探道:“不若去看看江女官?”

      他常年待在御前,前天夜里,见燕晗独自往望舒楼方向去了。他本还算心存担忧,只是见帝王回来时,神色和悦了不少,这才没多嘴问些什么。

      他这话问得及时,燕晗似是不经意回道:“那便去看看她。”

      只是二人还没有走多久,在望舒楼周围的海棠林中,燕晗突然止了步子,在一棵花树下站定。

      枝头上繁花绽放,一片花影间,站着一个红衣似火的少年,恰是燕晗最厌恶的模样。

      顾岸竖着极高的墨发,春风中发束极为招摇地飘扬着,与灿烂的海棠极为相称。他的怀中抱着那只雪白的大猫,修长的指节没入猫儿的毛发中,那猫乖顺地叫了一声,少年也跟着笑了起来。

      “姐姐,我好想你啊。”

      少年的眼睛分外明亮,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想念与喜欢,“若不是军中事忙,我定要日日来见你。”

      刘公公闻声,看着眼前此景,不由咽了口唾沫,半晌,擦了擦额角的冷汗,“陛下……江女官似乎有些私事,我们来得不巧。”

      “不如先回去……”

      “无妨。”

      燕晗定定看着眼前的场面,琥珀般的眼眸似乎附上一层薄薄的霜,本就冷峻的神色变得更凛冽,唇边却掠过一丝冷清的笑意,“春光正好。”

      “朕、赏、花。”

      刘公公闻言,只能强笑着点了点头,却不敢再说些什么,只是默默注视着眼前的两人,心中暗暗祈祷,这北齐质子不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出来。

      海棠花枝繁茂,江鸣雪心下又有几分为难,因此并没有注意到燕晗的目光。

      自上元节那夜,顾岸将那块象征顾家军权的玉玦交给她时,她便隐隐察觉到了少年的心意。仔细想来,顾岸不论前世还是今生,虽然未曾直言,但对她的心迹似乎都不算隐晦了。

      是她在那一声声“姐姐”中乱了神,总以为少年把她当做家人。

      “听闻那日群臣参奏,你从军中赶到了朝堂。”

      “还当庭将吴相国给打了?”江鸣雪握着袖中的玉玦,面上维系着一如往常的神色,只是不由地垂下了眼,“你在朝堂处境尴尬,怎么突然如此行事?”

      顾岸也算带顾家旧部投诚,先前在云州之乱中还出手帮了大荣不少。加上他是北齐名将之后,打过不少可以彪炳史册的胜仗,所以即便在大荣军中,他的声望也是很高的。

      只是他毕竟是北齐质子,即便看着像是弃暗投明,身份处境也十分微妙。

      江鸣雪从未单独同他讲过这些,但是顾岸也不是一个只会舞刀弄枪的人,面对朝臣的笼络或排挤,他一直都处理得很得当,到底是从世家出来的人。

      “姐姐,我知道这样不好……”

      顾岸真挚地看着她,手指绕着柔软的发梢,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我平常也不掺和朝廷的事。那日听说,那老东西要弹劾你,他女儿先前还在宫里为难你。”

      “我实在是太生气了……”

      江鸣雪一愣,一时却说不出什么责怪他的话。吴相国年事已高,按顾岸下手的力道,如果不是朝堂上有人拦着,估计都不用等律法发落,那时就能就地正法了……

      她知道顾岸是因为对自己的心思,才会如此行事。此刻回想起来,前世他被凌迟而死,也是因为有人谎称挟持了她,他想要救她,一时失了心神,才落入圈套。

      江鸣雪愧疚自己没能一早回应他的心思,也担心今生风波诡谲下,顾岸日后会替她付出什么代价。良久的沉默中,她感觉掌心的玉玦似乎变得越来越滚烫,几乎有些灼人起来。

      “顾岸,先前你把这东西给我,我已知道你是什么心思。”

      她笑着将那玉玦递给少年,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开了口,“而今我将它还给你,你也该知道我是什么心思了,对吗?”

      “我自知亏欠你许多,今生定不遗余力,助你成事。但除此之外,我给不了你更多……”

      这话落入顾岸耳中,使少年的眸色黯淡了几分,他看着江鸣雪手中的玉玦,纤长浓密的眼睫轻颤,似乎有些失神。

      不远处,这话也落入燕晗的心上,化作帝王唇边的一抹笑意。他第一次觉得春光明艳,并不惹人厌烦。

      帝王轻挑了挑眉,矜贵地往前走了半步,却见少年将手覆上江鸣雪的掌心,让她又握住了那块玉玦。

      “姐姐,你说什么呢。”

      顾岸的脸上是不逊色于春光的笑意,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明媚,“我只是想将要紧的东西都给你,你为何要推拒呢?难道……”

      “是因为陛下吗?”

      ……

      并不是所有的午后都盛放着红霞般的海棠,寻常的日子里,也少有那么多针锋相对的时刻。

      阿槿在皇宫里走着,以为这只是一个寻常的午后。

      她去膳房领来接下来半月的红豆和白糖,想着江鸣雪此刻大约正在午睡,抑或是在哪个风景如画的地方散步。她轻哼着熟悉的小调,想着今晚该给她做些什么晚膳。

      走到慈宁宫附近时,她觉得阴森森的,还刻意加快了些步子。只是还没走上两步,就不由地停了下来。

      在慈宁宫门前的青砖上,落着一支簪子。

      那是今早她见江鸣雪戴着的。

      阿槿知道江鸣雪是一个稳妥的人,不会轻意丢东西。她就这样盯着那支簪子,愣了片刻,叩响了慈宁宫的大门。

      “江鸣雪在这里吗?”

      片刻之后,漆红的宫门缓缓打开,露出吴黛如花般的笑颜,“在的。”

      “姑娘进来坐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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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明烛旧梦(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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