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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明烛旧梦(四) ...

  •   近来春意正浓,江鸣雪起得却不算早。

      窗外日影渐移,梧桐的枝叶在窗纸上留下淡淡的影子,像宣纸上未干的墨迹,似乎在提醒她还有许多未竟之事。她简单梳洗完,打了个哈切,望着窗外,一时有些出神。

      算算时辰,此刻大约是下早朝的时候了。

      这段时日她总不爱去承天殿,往往称病告假,燕晗大约早已遣人在暗中留意她的境况,明知她没几句实话,却也不曾强求问责。江鸣雪一连撒谎数日,自觉有些心虚,总想着燕晗会不会突然将她传召过去质问。

      何况,前两日她与吴黛起了争执,也不知左相是否会真的上书弹劾。

      虽然她自觉无错,但若是和朝臣牵扯在一起,难免连带着诸多党羽一起动作,那总归是麻烦的。

      江鸣雪走到桌案前,打算写一封信给兄长,让他先行做些准备,以免届时无措。

      只是还没等她写下几个字,便听见有人叩门。指骨在门扉上发出的声响清脆而有力,却并不急躁,显得斯文有礼,颇有气度。

      江鸣雪听着,总觉得有几分熟悉。

      按理来说,她现在住在这个望舒楼,算是皇宫最中心的所在了,等闲之人都不容易在此活动,燕晗又在此安排了不少眼线,即便宫外总有人想要刺杀她,想来在此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她听着那个有些熟悉的叩门声,很快将门打开,随即不由地一愣。

      “兄长?”

      江鸣雪有些错愕地看向唐明月,不由道:“你今日怎么进宫了?我方才正要写信给你,可是出了什么事?”

      大约是见她神色有些不安的缘故,唐明月笑了笑,用一种比往常还要温和的语气轻声开口,“阿雪,我若不进宫,你打算把前两日的事告诉兄长吗?”

      “还是只想略施两笔,不提自己的委屈,只告诉我怎么解决麻烦?”

      “我其实也没受什么委屈……”江鸣雪被他问得有些无措,却还是本能地解释道:“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几句争执,又动了动手罢了。”

      “我的辩才和身手,兄长还不放心吗?”

      她虽然这样说着,面上的笑意也还算明朗,心下却还是有些酸涩。特别是被许久未见的兄长一问,显得更酸涩。

      尤其是吴黛那日一句“没有爹娘管教”,她总不由地想起许多事。想起她年幼时最敬仰自己的父亲,想起她曾那样骄傲地认为,自己有世上最好的娘亲。那时兄长还是温润清朗的佳公子,不必窥人心,精算计,也不必勉强学得八面玲珑,左右逢源。

      那时春光灿漫,年岁安宁,她也没有在凄风苦雨中走这许多年。

      于是和此前的无数个夜晚一样,她遗憾又憎恨,许久睡不着觉。

      唐明月看了眼她眼底的乌青与苍白的笑意,却也没有说什么,只笑着递给她一袋久违的糖糕,似乎还是她从前最爱的那家铺子里买的。

      “你自小就懂事,总不愿牵累我。”唐明月似乎轻叹了一口气,眉目却还是温和依旧,只定定望着江鸣雪,“加上心性宽仁,即便受了委屈,也总不轻易与人计较。”

      “你不计较,兄长替你计较。”

      他坐到桌案边,拿起一盏清茶,饮了两口,他身上暗红色的朝服颇为华贵,长长的衣摆在地上堆叠起来,繁复而清贵。唐明月的眉眼是温和惯了的,他放下茶盏,语气却变得有些幽冷,“眼下,左相的府上大约已经被查抄了。”

      “斩首,流放,下狱,也就是这两日的事。”

      江鸣雪微微一愣,“什么?”

      “他纵女欺辱你,还有脸上疏弹劾。”

      唐明月眉目舒展,面上是颇为谦和的笑意,嘴上只道:“又不是只有他相国大人会写折子。”

      江鸣雪这才反应过来,大约是唐明月也上疏弹劾了吴相。唐明月虽然不喜欢结党,但朝中与他交好的朝臣却不在少数,大多也是愿意帮着他说几句话的。且观澜阁安插在朝堂的眼线也不止唐明月一个,大抵也能做到群起而攻之。

      更重要的是,燕晗也帮了他们。

      “可我与吴黛不过一时争执。”江鸣雪回过神,思索了片刻,还是道:“那时我其实不算吃亏了,也没多大的委屈。”

      “可此番,吴家百年世家,几近覆灭,下手太重了些。这事到底罪不至此……”

      唐明月闻言,似乎早就料到她这话,不动声色道:“若只是这件事,当然罪不至此。”

      “但这位相国大人结党营私,贪墨受贿,徇私枉法的事做得也不少。我此先就在搜集罪状,想参他一本,可左相与太师交好,又是太后跟前的常客,我才先按住不表,打算再看看太后的打算。”

      “可他此番弹劾到你身上,我也不必再给他留什么时日了。”

      唐明月看着她,坦荡地笑了笑,乌黑柔亮的鬓发一丝不苟,面上露出风光霁月的温润神色,“阿雪,世间善恶因果各行其道,兄长即便要帮你出气,也不会让白的变成黑的。”

      “他恶果自食,与你无关。”

      江鸣雪闻言,心下才算安心了些许,只是她依旧有些困惑。

      燕晗登基以来,为政虽然不算勤勉,却多用雷霆手段。前朝旧臣中,稍有异心或罪责的,一早就被他剪除了。可偏偏与太后交好的太师与左相,位列百官之首,燕晗却只是削权,不曾真的动手扫除。

      若不是此番弹劾,左相大约还会再猖獗好些时日。

      若说燕晗是觉得权臣树大根深,不敢轻举妄动,江鸣雪是不信的。

      燕晗最忌受制于人。

      她从前便觉得奇怪,眼下更是不解。但这毕竟只是她一点无关紧要的直觉,眼下,江鸣雪只是笑了笑,“兄长,你是从何得知我与吴黛起了争执的?”

      “我本想今日写信告诉你,不曾想你先进宫了。”

      “是阁主。”

      唐明月似乎也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稍微正了正神色,难得沉声道:“是阁主告诉我的,包括今日群臣参奏,也是阁主授意我编排的。本来,我一人上奏也可。”

      “但他觉得,定要吴氏被口诛笔伐,千夫所指,才能作罢。”

      江鸣雪不由地一愣。

      她知道宋晚烛行事的手段,也知道他下手向来狠戾,却没想到他会做到这个程度。要扳倒吴氏也就算了,还要让其倒得如此轰轰烈烈。想起那日吴黛走后,宋晚烛冷冽幽深的眼神,江鸣雪忽然觉得这一切似乎都变得有迹可循起来,心下泛起一丝莫名的寒意。

      就在她沉思时,唐明月却突然开了口。

      “阿雪,你想重查当年的旧案,是吗?”

      他似乎不是很在意宋晚烛的意图,只是看着江鸣雪,好看的眉眼间带着几分愁绪,却没有责怪的意味,“这样的事情,怎么不先告诉兄长。若不是那日阁主提起,我还不知情。”

      “我也是不久前才得知当年的事情另有蹊跷。”

      江鸣雪几乎是本能地解释道:“近来朝中多事,我担心兄长平日里事忙,原是想等有些眉目了再告诉你的。”

      “我没有要责问你的意思。”

      唐明月顿了顿,神色又肃穆的几分,只是在望向江鸣雪时,目光又和软了下来,“阿雪,旧事已过去许多年,我知道你还放不下,我也放不下。”

      “但是有你,我总要放下。”

      江鸣雪愣了愣,一时有些晃神。她记得,年少流亡时,她总想着要一报血海深仇,而唐明月却很少主动提起这些往事。那时江鸣雪觉得,是因为兄长是一个过分温润平和的人,所以可以消弭与释然人世间的大多数不甘与憎恨。

      而今她却忽然意识到,或许那时,光保全她好好地活下去,唐明月就已经用尽所有的力气了。

      所以,他没有多余的心力去追忆与憎恨。

      她回过神,看到兄长关切而诚恳的目光,百感交集却说不出话,一时红了眼眶。

      唐明月难得这样郑重地同她讲话,他生了一双和她一样的桃花眼,只是眉眼间更加端庄而平和,眼神总给人一种厚重的温柔与力量,“你已追寻了这样许多年,若是累了,怕了,放弃也无妨。”

      “对兄长来说,阿雪比真相重要得多。”

      江鸣雪眼眶一热,莫名噙着些泪,轻轻点了点头。

      她知道自己虽然失去了世间最好的双亲,却依然拥有世间最好的兄长,所以即便来路难行,她还是走到了今天。

      但十数年的执念并不那么容易消散。此刻,江鸣雪还是渴望真相,向往答案。

      此刻,她也从未想过,真相会有多丑陋不堪,又会让她付出怎样的代价。

      ……

      世人都说望舒楼的月色是京城最佳,其实即便说是天下最佳,也是不为过的。

      浅白的月亮映在夜幕之上,刚过了满月,现下缺了一瓣月牙,像是一片薄薄的梨花花瓣悬在天上。流云像淡淡的清流,把月亮洗得很白亮,好像能照彻所有人的心事。

      江鸣雪趴在窗边,对着月色出神。

      她刚刚梳洗完,初春的夜晚还是有些寒凉,于是她没有马上换上寝衣,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月白色暗花袄裙,披了件样式简单的披风。虽然平日常施粉黛,她却也很喜欢素净又自在的样子。

      远处的承天殿正好在她窗子的中央,暗暗的,几乎没什么烛火,隐没在夜色之中。

      江鸣雪垂下眼,却不由地一愣。

      在望舒楼前的长阶上,站着一个有些熟悉的人影,身姿修长而矜贵,周身的气度却似乎比夜色还要深沉,即便烛火昏暗,也让人一眼便可以注意到他。

      他微微仰起头,江鸣雪看不清他的面容,却可以感受到那道琥珀清光般的眼神。

      她知道,那个人是燕晗。

      江鸣雪总担心告假了好些天,燕晗会传召她,却没想到他会主动来找她,还是这样漏夜而来。

      她知道自己不能就这样让帝王在此站一宿,于是只能硬着头皮下楼。

      燕晗就这样站在长阶上等她,似乎如果她一晚没有打开窗,抑或是没有注意到他,他就可以一直在这里等着。又好像他早已经等了许久,前世今生,只为了她可能会看向他的一眼。

      夜里的凉风吹过,将燕晗的墨发吹散在空中,显得飘渺而不真实。

      “陛下,这个时辰来找下官,所为何事?”

      江鸣雪看着燕晗,他总很寡言,想了想,她便只好先开了口,“听闻今日吴相遭群臣弹劾,牵扯出不少污秽不仁之事。”

      “陛下可是因为这个不悦?”

      她穷尽今日从唐明月那里听到的消息,将话头引向与自己无关的人和事上。当然,她也想窥探一下燕晗对相国与太师的态度,想解开自己长久以来的疑惑。

      “他本就不安分。”

      燕晗顿了顿,似乎刻意隐去了吴相弹劾的内容,没有告诉江鸣雪,只是声音阴冷道:“朕从前放过他,留他一命到今天,他还敢做这种不知死活的蠢事。”

      “即便今日无人弹劾,朕也要杀了他。”

      江鸣雪知道吴相是为了爱女上书弹劾了她,但并不知道他具体都骂了些什么。看燕晗这个架势,她估计奏折上弹劾的话大约说得不是太客气,一时面露几分囧色。

      “本就是该死的人。”燕晗似乎看出了她的心绪,片刻之后,又淡声开口,“他再也不会有机会置喙你,你也不必再想死人从前说了什么。”

      “这样你能想开些么?”

      江鸣雪一顿,一时有些错愕。良久以后,她意识到,燕晗似乎是在尝试开解她。虽然这开解的方式显得有几分可怖而笨拙,但他似乎已经在尽力为之了。

      “多谢陛下,我想得开。”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半晌,还是有些直接地开了口,“既然不是为了吴相国的事,陛下又是为何漏夜前来呢?”

      燕晗一时没有说话。

      帝王垂下眼,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肤色是极冷的白,月色下一站,有一种近乎月色的清辉,浓密纤长的眼睫在眼下投出浅淡的影,在眨眼间起落闪烁。光看着这张过分俊美的脸,几乎会给人一种孤高又脆弱的错觉。

      琥珀般的眼睛在月光下流转着近乎绮丽的光华,烛火幽微而晃动,他的眼睛也闪过融金般灿烂的色泽。

      燕晗终于抬眼看向她,神色平淡,却透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恳切,“江鸣雪。”

      “你为何不见朕?”

      他这话问得突然,江鸣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燕晗大约有些不高兴,便只本能道:“近来事忙,总不得空,陛下莫怪。”

      “朕知道,你还在气恼上元节那夜的事。”

      燕晗顿了顿,他一生不曾服过软,也不太会道歉,即便是让鹤冰对顾岸放箭,他也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只是面对江鸣雪时,他总要收敛许多桀骜。

      “往后,朕再也不杀他了。”

      帝王的声音带着几分冰冷与不甘,在看向她时,似乎又变得温软起来,“你可以,多看看朕吗?”

      江鸣雪不知为什么,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燕晗几乎没有求过她什么,这是他第二次有求于她,求她多看他两眼,最好能常相见。而第一次,是求她不要走。

      她觉得自己记忆中的燕晗似乎不是这样的,于是她本能地想问一些什么,只是刚一开口,就见燕晗递给她一件东西。

      是一支白玉簪子。

      “许久以前,朕就想送给你。”

      月光照在燕晗的眼中,江鸣雪可以在当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他的声音深沉而悦耳,轻轻的,像梨花醉的香气,“比不上你母亲那支,朕没见过,大约画得不像。上元节那日,朕随你出宫,本想给你戴上。”

      江鸣雪微微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帝王手中,那支簪子温润细腻,在月色下透着洁白厚重的光泽,雕刻的荷花灵巧而古拙,像一支古画中的芙蓉。与她记忆中母亲那支白玉芙蓉簪子并不十分相像,却也实在漂亮。

      良久的沉默中,燕晗轻缓地将那支簪子给她戴上,定定看了许久,目光深邃而厚重,似乎有些出神。

      他坐拥千里江山,万千权柄,很想给眼前人自己的一切。但隔着前世的尘埃,他只能给她戴上一支白玉簪子。

      江鸣雪也望着他,对视的须臾间,她可以感受到那双眼睛中难以言说的爱惜,总让她觉得自己也算如珠如玉,被人珍之重之

      她记得上元节灯火漫天,月色清浅,坊间男女大多郎情妾意,无数含情的暗语都被隐没在了车马的喧闹和孩童的欢笑之中。

      而那夜一起隐没的,大约还有帝王的一点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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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明烛旧梦(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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