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浩荡》呢喃的橘子

9、第九章千岩万转路不定

　　初入北地乌瑶那一年，叶忘川十八岁，钟云皑二十四岁。乌瑶向陈筑称臣的那一年，叶忘川二十岁，钟云皑二十六岁。陈筑征服乌瑶的这两年，是足够被坊间百姓编排出各种各样的戏文的。但对他们而言，是最不愿回忆，再没有重提过的两年。
　　北地连年飞雪，漫天鹅毛倾盆而下，乌瑶人着白狐裘隐匿于其中，恰如层层叠叠的雪丘。大雪之下，热血和性命被悄然掩埋。在这之前，忘川和云皑都从未意识到，人命在这天地间竟然如此不值一提。这场仗，无刀光剑影，一眼望去，干净如旧。
　　钟云皑正在帅帐中对着连连发回的战报焦头烂额，与帐内怎么也烧不旺的炭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忘川走到钟云皑身边时，他仍然皱着眉毛，盯着战报。“或许我们一开始的想法就错了。”他本就焦头烂额，被忘川这一句“本就错了”激得恼怒起来，“只可制取，不得硬攻。这是我们早就定下的方略。你现在说它错了，难不成让我硬攻？！”他站起来，盯着她。
　　忘川心中一惊，她的云舅甚至从未和她疾言厉色，如今却这样怒目圆睁地盯着。须臾，钟云皑也意识到自己似乎吓到忘川了，后退了两步，“损兵折将之后再硬攻，不妥。”他又恢复了往日间冷心冷面的模样。
　　忘川牵着他的袖子至筑瑶边境地图前，“我们一直把注意力放在达克雅，却忘了为它提供后备支持的乌兰渊。”她轻指那已泛着黄的布绢，“乌兰渊城是筑乌贸易之都，为其他各城提供物资。若不攻此处，我们就是以己之矛，攻己之盾。”
　　他若有所思，“你是说，在达克雅虚晃一枪，实则硬攻乌兰渊。”
　　“乌兰渊气候比达克雅温和些。且乌瑶人至今胜我们都胜在出其不意......”她看着他的眸子，“云舅，谢将军的锏该沾沾血气了。”

　　那日难得停了大雪，忘川和云皑站在边境的山丘上，远眺着向乌兰渊的路盘桓于脚下，百转千回。
　　谢临风骑着马，握着锏，身后是他的奇兵甲。乌兰渊城的所有守卫都不会想到，霁雪时分，达克雅捷报递于全国之时，他们会死在自己见都没见过的武器上。三万奇兵甲强攻边境贸易第一城，大获全胜。谢临风用袖子抹去了脸上的血，拽着乌兰渊城主的领口，向远方的山丘上望了望。他什么也没有望到，他笑了笑自己，他本就什么也不需要望到。他割下了敌将的头颅，命人黑衣夜行送到瑞德城主手中。
　　“乌兰渊之后，便是瑞德。”那日忘川纤细的手指徘徊于地图之上，终落在了这个极寒的小城，“瑞德虽地处偏僻，远离边境，却算是乌瑶仅有的文人世家聚集地。此地失守，乌瑶大乱。”
　　悬山营开道，神武二、三营借着乌兰渊四通八达的交通干道，直插瑞德。白衣匿于雪，敌在暗，我在明；黑衣藏于夜，我在暗，敌在明。这场夜袭之战打的漂亮，三营一举拿下瑞德。“乌帝自知他瑶国文化根基浅薄，文人世家在我们手上为质，我们就已经胜了大半。”
　　钟云皑也是这时才意识到，在他眼前的，这个当初需要自己护着的姑娘，早已成为能够指点江山的贤才。他的宏图大志，成了他们共同的祈愿。他有将帅之能，她有宰辅之才；他拿得起刀剑，她定的了江山。

　　两战两捷后，他驾着马车载着她，慢悠悠地赴瑞德城。站在瑞德城池之上，已望得到乌兰雅。在他们心中，也望得到仍驻扎在乌兰雅城外的歇山营和神武营了。忘川听得身旁的谢将军淡淡地叹了声气。她问道，“若乌瑶称臣，谢将军可愿和王将军一同驻守北地？”
　　他看着忘川，“姑娘还是年轻了些，这世间因果轮回，沟沟壑壑。人生在世，还是不如意的多。”他又眺望着远方，“说来，我们四人都早已到了婚嫁之龄。若此战再捷，临风便要回家娶妻生子了。”
　　她明白了些什么，但还是问了句，“云舅，此战捷报还是王将军去递吗？”
　　钟云皑只点了点头。
　　她低头思索了良久，却也还是问出了口。“筑国皇帝是好人，对吗？”
　　钟云皑笑了，为她言语中仅存的孩子气。“你放心。”
　　她便再没有说话了。
　　大片的雪花纷纷而下，似是盛世间的歌舞，却透着足以蛊惑人心的默哀。近了小年，达克雅城依旧若无其事地张灯结彩，以安抚百姓。一切光景仿佛昨日，他为她戴上玛瑙耳坠的那日，皑皑雪絮中杂糅着欣喜。一切光景又仿佛与昨日大不相同了，二人都不知道以怎样的情绪去面对这座城，却还是共同定下了“火烧达可雅”的方略。
　　“何日？何时？”忘川问钟云皑，他未语。于公于私，他都该希望这场仗早日打完。他却还是只说了句，“时机未到，军师以为呢？”她没有说话。

　　翌日清晨，忘川从两层屏风中走出来，见钟云皑未着帅服，拿着封信红了眼眶。“忘川，今日正午，火烧达克雅。”她接过信，字迹潦草，且有大片模糊，落款是雪皑。这是雪皑的遗书，她于筑都城内郁郁而终，已过了十日了。信中将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儿子托付给钟云皑，她再不想自己的孩儿被困在层层围帐的庭院中，看尽这曲曲绕绕的世态炎凉。
　　忘川为云皑束发，戴上帅冠；云皑为她系好腰带，披上披风。他拉开了弓，熊熊烈火在箭头燃烧，那一箭正中乌瑶国旗。顷刻间，千百焰箭射向达克雅，这是他们在乌瑶的最后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