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锻铁匠与画壁师》Nienna

8、花猫与蝶

　　锋利的匕首从脖颈移开，小丫头用力将柳楼曦推入其中，然后立刻关上房门。

　　“哎！你！”柳楼曦稳住向前跌的身子，转身一个箭步扑向房门。不得不说，荟萃楼贵是有贵的道理的。上好的橡木门，哪怕她已经用上了大力天赋，拼尽全力推门，房门依旧纹丝不动。

　　出不去了，柳楼曦后背紧贴房门，做出防备的姿态，声音微微发颤：“你是谁？”

　　俊美小生身体前倾，脚后跟一蹬墙，从窗沿下来，闪身瞬移至她身前，眼珠下移，居高临下打量了片刻。

　　柳楼曦大着胆子，抬头与他对视了一眼，被他静默的目光所摄，即刻低下头，不敢再看。

　　见把人吓到了，他轻笑一声，随即合上折扇，迤迤然走到桌边，悠闲坦然地拉开一把椅子，身子一旋，衣摆划开一个完美的弧度。阳光透过窗户，将衣袍上的金线绣制的海涛纹样，照耀出明闪闪的光芒，波光粼粼，绚烂夺目。

　　他坐下，用折柄敲了敲桌面，兴冲冲道：“小姑娘，莫怕，我可不是歹徒。我只是对你打的铁画，很感兴趣。”

　　“哦，忘了自我介绍，我名唤微雨相。微微细雨下，相见恨晚。”

　　柳楼曦顺着他扇头指的方向看去，窗外，细雨飘飞。微雨相，这个名字她有些耳熟，于是出言问道：“你是李姐姐的相好？”

　　“可以这么说。”微雨相捏开正反两面分别书有“风”、“骚”两字的折扇，摇了摇，“我托她邀请你，同我一聚，可平白等了好几日，不见人影。我实在等不及了，就用了点手段，把你请来了。”

　　“李姐姐没同我说过这事。”柳楼曦仔细回忆了一番，李花魁自从取走两字铁画，便再没有来寻过自己。

　　谈及李花魁，微雨相嘴角一撇，轻嘲道：“啊，是吗？”

　　本意是让李花魁做中间人，结果她倒好，每次说起来，要么避而不谈，要么说她已拜师学锻铁画，就是看着他对铁画感兴趣，盘算着让自己替她赎身。

　　微雨相不由想起昨日侍从递来的消息，在自己明确拒绝后，她打起了两头吃的主意。她要了二十两金子，一字十金，转头却只给了柳楼曦点成本钱。

　　李花魁，好一个奸诈阴险且精于算计的青楼戏子，和养出她的曹枫，一个模子。

　　微雨相不欲在这个没有意义的话题上多加搅缠，直接切入正题：“我请你来，是想定作一幅独特的画。”

　　原来是来定制的，柳楼曦紧绷的身子，放松了些：“什么画？”

　　“再过几个月，初秋的时候，便是我奶奶的寿诞了。我这个做孙儿的，想寻些稀罕物送她祝寿。可是天下之大，我逛了一圈，也没瞅见什么有趣的物件。”微雨相合起折扇点了点脑门，作出一副苦恼的样子。

　　“直到……”随着话音，他甩开折扇，指尖翻动，挽了个转扇旋花，捏住，扇骨正好指向柳楼曦：“我游至此地，闲来无事，便去青楼打发时间，却意外在李花魁房里，瞧见你的字画。所以想让你出手，做上一副祝寿图。只要我满意，价钱你随便开。”

　　语罢，他食指弯曲，扣了扣桌面。门外候着的小丫头，端着一盘金子，应声而入。

　　柳楼曦盯着金子两眼放光。这人是来谈生意的，还是个有钱人！

　　“这单我接了。”柳楼曦逐渐放下戒心，依从他的示意坐下：“这祝寿图，微公子有没有具体的想法和要求？”

　　“画嘛，一定要独特，具体的点……倒是没有。你有什么构思，说来听听。”微雨相用扇子敲了敲脑袋，摊手道。

　　柳楼曦沉思片刻，取来纸笔，边画示意图，边同微雨相讲解构思：“即是祝寿，画中出现的内容，应包含此意，由此我想取‘耄耋’二字为题材。”

　　“‘耄’字音似‘猫’，‘耋’字音同‘蝶’，所以‘猫蝶’即‘耄耋’，不如绘制一幅猫蝶图？”

　　微雨相点头肯定：“这个想法不错，就是你这画得……潦草了点，过于抽象。”

　　柳楼曦满脸羞红：“正式稿图不是我画，我有靠谱的合伙人！”

　　解释了一句，她连忙扯开这个尴尬的话题：“那我回去之后，先拟出稿图，再送过来。你看过，修改好，之后再开工。”

　　“嗯，可以。”这只是微雨相准备的寿礼中的一个添头，况且他已经在柳楼曦身边埋好了眼线，她的一举一动，他都能知道，故很好说话。

　　柳楼曦顿了顿，秀眉微皱：“售卖的价钱，等我同他商量之后，再给你答复，可以吗？”

　　“他？哦，我想起来了，帮你起草图的楚颜家当家啊，可以。”他招来小厮，上酒上菜，手腕翻转，将一枚通体纯金的身份牌和一锭金子，放在柳楼曦眼前，“这是信物和定金，柳姑娘寻我，凭此牌来荟萃楼就行，我近来暂居于此。你慢用，我先走一步。”

　　柳楼曦觉得奇怪，冲着他的背影，问道： “你为什么会知道……”

　　“哦，对了，我稍稍提点柳姑娘一句。”微雨相迈出房门的脚收了回来，打断她，侧头似笑非笑，“李花魁可不是什么好人哦，以及不该问的别问。”

　　柳楼曦目送他离去，木门再度合上，继而面无表情地拿起筷子，开始用饭。

　　她始终相信“人性本善”，是故对身边的人都秉持着善意，可她不瞎，也不傻。

　　微雨相和李花魁两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微雨相出手阔绰，还能住在荟萃楼五楼，应是身份不凡。而且看他一副风流公子的做派，李花魁何德何能得到他的喜爱。

　　那天李花魁同她所说的话，只怕是为了哄她锻出两字，来讨好微雨相。

　　吃完，柳楼曦坐上微雨相安排的马车，回了柳家。

　　星星慢慢爬上天空，夜幕笼罩。雨渐渐大了，柳楼曦听着马蹄敲击泥地溅起的水花声，靠着车壁，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雨天，行路难，等到了村子里，时候更晚了。村里路窄，马车不便进入，车夫停在村口，唤醒柳楼曦。

　　雨来的突然，车里没有准备雨具。拉开车门，她顶着雨下车，入目即是一盏提灯，一把焦黄色的油纸伞。

　　雨模糊了视线，她试探地唤了一声：“颜雨筠？”

　　颜雨筠举着伞疾步上前，把她护在伞下：“嗯。”

　　雨大，风大，出来等她时，他特意问柳母要了一件披风。披风是嫩粉色的，与柳楼曦很是搭配。

　　夜昏，雨大，伞却很小。柳楼曦挨着颜雨筠踩着泥地，往家走。

　　他身材高壮，她却娇小玲珑。风卷着雨冲破伞的屏障，淋湿了她。

　　然而走了两步，柳楼曦发现亲吻面颊的雨滴停下了。仰头看，借着提灯的微光，颜雨筠倾斜着油纸伞，整一个身体都在雨里。

　　柳楼曦感觉这样像自己抢了他的伞，不好意思道：“我们可以一起打的。”

　　伞往她身上又移了几寸，温柔低沉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岁月不居，明日已至清明。”

　　她仰头，不解道：“什么？”

　　颜雨筠：“清明前后多降雨，所以我在这等你。”

　　一句话，使得柳楼曦沮丧的心情转晴，连带着看周边景色都漂亮了几分：“谢谢你呀！”

　　下雨了，有人在挂着自己。

　　雨还在下，浇湿了地，冲洗了树，淋湿了雨中人。

　　柳楼曦第一次发现，村口到柳家的路是这么短，并肩走，居然这么快就到了。

　　雨徐徐变小，细细密密的雨丝如烟如雾，悄无声息沁入心扉。

　　进门，柳母和柳玽同寻常一般，已经歇下，以至于湿了半边身子的颜雨筠，没有干爽的衣物可以更换。

　　柳楼曦脱下微潮的披风，升起隆火，拉着颜雨筠坐下，烘烤衣物。

　　颜雨筠拨弄着柴火，想问问柳楼曦，为何今天会比平日晚上近半个时辰，又担心她觉得自己过问太多，而不喜，几次话至嘴边，又咽了下去。

　　纠结了一盏茶的工夫，他最后也只问出一句：“出事了吗？”

　　温暖的火焰，烤得柳楼曦心里暖洋洋的。

　　她习惯性地隐瞒了被欺骗和刀架脖子的事，光挑拣着好的、重点的说：“没有，是有人找我约单，他好有钱。我正想同你商量，我们要怎么定价呢。”

　　从她口中说出的“我们”两字，取悦了颜雨筠。他勾起嘴角：“你定就行，一家人。”

　　颜雨筠不懂律法，起初定下她，是想帮她离开青楼，奉她为楚颜家座上宾。一来是不忍铁画这一新型艺术被扼杀，二来是想学习如何以铁为墨，用以解决黑墨沾水，容易染色向下流，污染壁画的问题。

　　但是回颜家同颜老太爷商议时，才知道，依据容国新法，柳楼曦已经没有自由身，想离开青楼，进颜家，只能为妾、为妻。

　　从那时起，他便把柳楼曦当作了自己的正妻。

　　“你的画，我没做什么。”

　　“哦，好吧。”柳楼曦摸不准颜雨筠什么意思，见他这么说，想想也对。她一幅画要“乒乒乓乓”，举着锤子敲上半个月，颜雨筠画个草图也就一日不到，当然该她定价了。

　　脑海里同系统计算出成本，定了一个合适的价格——九十两银子。这个价，折合到现代，可是足有五位数。

　　古代铁贵，做铁画耗损又多。刨去买铁，烧火的成本，手工费七十两。

　　“这幅是我们合作的第二幅，就定价九十两银子，等日后技术娴熟了，再酌情涨涨。咱两三七分，你三，我七，行不？”

　　“嗯，你定就好。是什么单子？”

　　“一副祝寿图。”柳楼曦跑去拿来碳笔宣纸，开始画，“我的想法是，画猫蝶图，一只憨态可掬的金丝褐猫，一只五彩斑斓的花蝴蝶。场景是蝶戏猫，猫扑蝶。”「1」

　　颜雨筠仔细想了一会，给出了自己的建议：“光有猫蝶，画面单调，可以加上符合寿宴季节的花卉植株点缀。”

　　画猫蝶图，是铁画系统给她出的主意，现在涉及到具体意向的内涵意蕴，柳楼曦就蒙圈了，“有道理，他说过是在初秋，画什么花草好呢？”

　　颜雨筠想了一会，答道：“‘思食秋菊之落英，辅体延年’「2」，不若画菊？”

　　“嗯，行，草图就靠你了。”

　　刚好，衣服已经烘干。两人同前几日一般，同处锻铁屋中，开始各忙各的。

　　颜雨筠收拾完昨日没来柳家，柳楼曦用完乱丢的工具，走到她身旁，“今晚早点休息，明早陪我回一趟颜家，下午我们再回来。”

　　柳楼曦转头看着他：“为什么？”

　　“清明祭祖。”颜雨筠折好长袖，铺开宣纸，落笔，语不惊人死不休，“太爷也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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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此章猫蝶图参考清代·沈振麟《耄耋同春》册中的第九幅《菊花狸奴》，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1」：《猫苑》：金丝褐色者尤佳，故云金丝褐色最威豪。
「2」：《临江仙（呈湘川使君丁郎中仲京）》宋·姚述尧
23.5.21/24.1.23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