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所欲为》陶里

2、无段

　　申静是闻海本地人，虽然不是蕉鹿棋院出来的，但对家乡这所闻名遐迩的棋界名苑不无感情，所以马半孟对方清玄棋队的不满她深有同感，不过他说希望有人站出来灭杀对方威风，只是酒后慨愤，说说罢了。

　　明天没有棋赛，蕉鹿棋院除了已经退隐的老院长，也没有能与之抗衡的高段，方清玄携弟子造访，最多和小棋手们摆摆盘，下下指导棋走个过场，随同记者成行，如无意外，又是出尽风头的一天。

　　申静回到自己房间给赞助商打电话，老板亲自接听，态度亲近没有一点富商架子，听完她的解释，诚恳的嘱咐几句，说明有任何需要请让他这个东道主知道，以尽地主之谊。

　　申静客气几句挂掉电话，心中感慨，当年出去时家乡还是个普通沿海小镇，十几年发展迅猛，工厂企业遍地开花，成了全国闻名的商业之乡，富而知礼，文教产业越来越受重视，像这个本地企业赞助的，贵人鞋业杯棋赛，名字听起来直白又滑稽，但文化与经济融融结合一目了然，相当好，申静环顾四周轻轻点头，要不是有人出钱，他们这些穷下棋的，什么时候能住上这么高级的五星酒店套房。

　　回到家不久申母就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给她：“喏，给你的！”

　　申静诧异，记忆中家人从来没有这么郑重的送过她礼物，包括年节生日，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她想不起来，打开盒子更加意外，礼物是一条金光灿烂的项链，申静对黄金克重没有概念，也能觉出盒中东西份量压手，本地人对黄金有一种骨子里的崇尚与热爱，婚礼上经常看到新娘身上挂满数以斤论的足金首饰，但申家家境一段，申母自己也没有多少金饰，“这是……？”申静忍不住问了出来。

　　“这是妈妈的旧项链拿去打的，你经常出门，也该有两件首饰戴戴。”申母笑眯眯的拿出项链，亲自给她挂上：“看看，是不是整个人都精神了？”

　　申静看向镜子里，项链是一条小小的排链，不像锁骨链的那种单一个坠饰，确实富贵气派，可惜太俗气了，她不喜欢金饰，但申母表情满意，显然觉得效果很好，申静从镜子里看她，笑着说：“您是不是在电视上看见我了？觉得我打扮的有点寒酸？”

　　申母愣了一下：“没看到啊，我哪有时间看电视，你们那些下棋的节目我也看不懂。”

　　院子里大门响，狗叫，申父的喝斥声，还有大姑那把尖锐的高噪门：“好了没有哇？我亲自来接大侄女啦！”

　　申静捺下些微失望，和申母一起迎了出来，她问申母：“大姑来接我干什么呀？”

　　申母还没有回答，大姑申元香已经进来，一把拉起她上下细看：“喏喏，我就说人要衣装吗，宁可屋中失火，不可跌落茅厕，早该给静静打扮打扮了。”

　　申静又是一阵失落，微笑问候：“大姑！”

　　申元香嗯了一声，对申母说：“我带静静去一趟，等我们回来再开席啊！”

　　申静又问：“去哪儿？”

　　申元香抢先道：“你妈还没跟你说呢，你姑父托人介绍的一个男孩子，企业家，家里开着工厂，听说小学还和你同过班，今年也是二十三，条件不要太好，所以我叫你妈也给你置上点东西，清挂挂的出去显得咱们家多寒酸，被人说都贴了儿子，重男轻女的啦！”

　　申母马上反驳：“胡说，我们申家从来没有那种事！”

　　申静觉得妈妈这句话有点好笑，申元香也说：“少撇清了，要是申宇带女朋友回来，我看你不要贴掉一半老本给人家买金挂！”

　　申元香说申母偏心，其实最重男轻女的是她自己，申母当年第一个孩子申静是个女孩，被她这个大姑子没少冷言讥讽，申元香生的是一对双胞胎儿子，落地自觉如同封了太后娘娘，看人眼神都是朝下，后来添了申静的弟弟申宇，她又插进来挑刺，打抱不平说申家偏心儿子，申母很讨厌这个浑身是非的大姑姐，碍于情面不好冷落，也不愿搭理她，转向申静说：“姑父为你的事操心，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该去见见老同学老朋友。”

　　申静知道反对没用，无奈的嘀嗒一句：“小学同班？真是够老的……”

　　申静以为对方会是一身名贵西装，身材瘦小精干的老成模样，本地企业家多是这副形象，撑起笑脸，对当先照面的西装男子大方寒喧：“好久不见？你跟小时候长的一点都不像了！”

　　西装男愣了一下，让出身后一个高个男子，对她微笑伸手：“你好申静，我是黄思超，好久不见！”

　　申静尴尬的笑着，伸出手和他握了握，马上认了出来：“你是黄裤子！”周围人都笑，申静更加不好意思，黄思超笑着说：“没错是我，这外号还是你起的！”

　　介绍人笑着提议：“看你们老同学重逢，一定有的聊了，我们几个去那边喝杯茶，完了各忙各的，不等你们了！”

　　被安排的两人都没有意见，于是申静和黄思超留下，就在约见的餐厅点了几份茶点，喝着茶聊了一会儿。黄思超还算健谈，申静记得他上小学时有点内向，说话不多，也不怎么跟女孩子玩，她那时课余要去学校旁边的少年宫上围棋课，其实跟同学们没什么交流过，连那个外号都忘了是因为什么取的了，眼前的年轻男子老练许多，热络的挑起各种话题，有点自来熟的热情，相比之下申静倒显得有点木讷，两个人同在闻海上小学，还是很有的聊，黄思超自己介绍说，家里生意是他父亲做起来的，他到现在也只是给父亲打工，根本不算什么企业家，而他们家开在开发区的工厂，正是全国知名的本土品牌，贵人鞋业。

　　申静很是意外：“你是黄总的儿子？我们跟你爸爸中午还刚刚见过，这次你们赞助的围棋友谊赛，是我们院办主任出面牵的线。”

　　黄思超笑着说：“我听我爸说了，他特别喜欢赞助这种活动，附庸风雅，嫌我和我哥没文化修养，常说的话就是，我们黄家不是暴发户，要往来无白丁，好笑！其实人家一听就知道，还是暴发户！”

　　申静听他说起家人的谈话，跟大姑他们又是一个腔调，心里一阵腻味，马上就没了谈兴，忍不住心想，自己普通家境，才貌也一般，如果是他们黄家认可的相看对象，那肯定是因为申家夫妇都是中学教师，而她本人是高校学历的棋院教练，又有一个研究生在读的弟弟，一家子都是他们所说那个的无白丁。

　　申静推说晚上有家宴，匆匆告辞，黄思超表现出对约会非常满意，要了她的电话，高兴的邀约下次再见，申静嘴上客气应付，看着他手上小巧神气的新款诺基亚8850，默默心说：“再也不见！”

　　第二天对马半孟他们说起这事，除了觉得巧合，也有吐糟家人干涉安排自己的意思，她初中没毕业就被省队挑走，青春时代大半在棋院度过，对那里的同伴比家人还亲近些。

　　谁知马半孟脑子转的跟常人不一个方向，拍了下大腿说：“闻海人真是会做生意啊！我拉他赞助，他就撬我的人，一点亏都不吃！这奸商！”申静哭笑不得，他还又补上一句：“眼光还挺好！”

　　韩围治凑上来问：“申静，你是闻海人，为什么没进蕉鹿学棋啊？”

　　这时候记者已经围随方清玄一行去棋院里拍摄行程了，她们不是主角，和马半孟一起等在临时布置成会场的正堂大厅里，枯坐无趣随口闲聊。蕉鹿棋院是囗囗时期当地侨胞成立的一个商务会所，后来改做棋院，隶属市体委，已经不是民间组织了，当时修建可能是按照苏式园林风格，布局细致流畅，很有蕴味，唯一不足的是场地不够，不适合举办大型活动，寻常时日棋友闲聚，品茗手谈再适意不过。

　　听韩围治这么问，申静还没回答，马半孟先指指自己鼻子：“我，是我，慧眼独具，把小申从学校挖走了！”

　　申静微笑：“我不是专业学棋的，偶尔参加少年宫举办的青少年棋类竞赛，碰上主任下来挑学生，可能那天去的人不多，矮中拔份，把我给挑走了。”

　　马半孟：“胡说！是优中选胜！”

　　申静：“对，剩下的剩。”

　　马半孟：噗！

　　申静问他：“马主任，你是第一次来蕉鹿吗？”听马半孟说话，总觉得他跟这里渊源很深的样子，但据申静所知，他跟蕉鹿棋院并没有什么交集，甚至连闻海也没来过几次。

　　韩围治一听来了精神：“咱们主任认识张老！申静你不知道呀？亏你跟了主任这么久！”

　　“张老？”申静瞪大了眼睛：“蕉鹿棋院的老院长？张予礼张老？”

　　“对啊，”韩围治点头肯定：“你们这里有几个张老，他可是国家级元老，咱们围棋界的泰山北斗！”

　　申静当然知道，这位张老不但在闻海，在全国棋界也是位传奇人物，据说他以前是位象棋爱好者，30岁才开始接触围棋，天分过人，不到十年时间脱颖而出，杀遍大江南北无敌，那时候国内围棋还没有兴起，张老因棋结缘开国元勋陈老总，在老部长支持下开创了最初的围棋教学体系，从教练到裁判，一步步亲历亲为，省棋院退休的老教练姜维源，就是他的开山门大弟子，国家围棋段位赛的标准细则也是他在八零年代设计撰写的，沿用至今，闻海人提起来都是仰闻观止，神一样的存在，老部长去世后，张老退居休隐，不再见人，没想到马半孟居然和这位传说中的传奇人物大有渊源，申静不禁好奇的瞪大了眼。

　　马半孟平静的说：“也不是什么渊源，我其实根本不认识张老。”韩围治半眯起眼会心微笑，显然马半孟讲的这个故事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

　　“张老是裁判的裁判，国家荣誉棋手，但是自己没有段位，你们都知道吧？”马半孟先问向申静，每次回忆这段经历，他都忍不住带了几分小儿女样的羞惭，眼神也格外柔和，和那张黝黑粗糙的大脸极不相衬，见申静点头，才轻轻扬起嘴角：“那年姜教练陪张老来棋院参加省段位赛，给我下测试棋，我一看这老头谁呀，其貌不扬的，不认识，就问了一句：你几段啊？

　　张老说：我无段。”

　　听到这里，申静嘴角也扬了起来。

　　马半孟接着：“我当时就不乐意了，扔下棋子说：你没段，凭什么给我下测试棋？站在一旁的老教练赶上来就给我一脚：你连他都不认识，还下的什么棋！”

　　三个人一起笑了。

　　马半孟又叹了口气：“要是蕉鹿这里能有个厉害的，震震这帮人就好了……”